虎牙斗鱼，已成弃子？

李斌从没想过，在决定合并之后，斗鱼和虎牙的竞争还在继续。

2019年，他从一家互联网公司离职，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在面试虎牙和斗鱼时，两家的HR都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了“以后可能会成为腾讯员工”的信息。彼时，腾讯已经是斗鱼控股股东，在虎牙，腾讯虽未控股，但已掌握购买股票的优先权，待时机一到即可入主虎牙。

反复掂量之后，李斌在两个offer里选择了市值更高的虎牙。入职不久，公司里有了虎牙与斗鱼即将合并的风声。

最初听到这个传言，李斌和同事都不能确信。但很快，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李斌的职级从3-2变成了T3，虎牙的职级体系变成了腾讯的职级体系。接下来是剧烈的人事变动，通知全体员工的邮件骤然增加，大多集中在几个副总裁的职能变化上。

“有种诸侯重新划地盘的感觉”，虎牙最主要几个业务板块的管理权限一直在变化，落到公司员工头上，就有了“一个同事昨天还需要向A总汇报，今天就得向B总汇报”的情形。

同时，离职或是被裁掉的人肉眼可见地增加了。另一位虎牙员工王林发现，自己隔壁的两个项目组，在半年之内人都走光了，留下了十几个空着的工位。

游戏直播公会的CEO风清扬也感受到了变化。他在2019年进入直播行业，接触最多的是斗鱼和虎牙的运营人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发现“他们工作积极性都降低了，以前晚上12点找他们，还能很快回复，到后面晚上9点就联系不上了”。有斗鱼员工曾跟风清扬闲聊，“很惶恐到底哪个部门会被合并，谁会被裁掉”。而在一年之内，风清扬接触的虎牙运营负责人连续换了三个。

天色一直在变，没人知道雨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落下。一种悬而未决的焦虑也包裹住了李斌。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半年，到2020年4月，腾讯斥资2.626亿美元购买1652万股虎牙B类普通股，投票权达到了50.1％，正式控股虎牙。消息一出，李斌觉得，那场雨终于开始下了。

在斗鱼、虎牙员工以及外界眼里，这次交易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果然，仅仅四个月后，斗鱼和虎牙就分别收到了腾讯给出的初步合并建议，又过了两个月，两家公司正式签订了“合并协议与计划”，合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李斌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在当时的他看来，不管是自己还是两家公司，前途一片光明。

但在这之后，一些奇特的景象出现了。

王林回忆，合并的消息传出后，自己的领导“从来没有渲染过这个氛围，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该竞争还是要竞争”，完全没有即将变成一家人的感觉。

王林回忆，虎牙自制的视频或者综艺里，如果是斗鱼和虎牙主播连麦互动，那么一定会把斗鱼主播剪掉，“绝不能露出斗鱼主播，让他们占了这个好处”。

而虎牙的另一个项目组更惨，在双方高层都已经确定不再恶意竞价后，斗鱼把100万的采购价格推高到200万，拿到独家版权。作为反击，虎牙拿下了另一场赛事——WePlay举办的AniMajor的独家版权，而斗鱼设置九分钟延迟，打出“非营利直播”的旗号，Zhou陈尧、820邹倚天等等签约主播选择了盗播。

两家公司也都开始冲业绩。

李斌记得，去年12月，公司制定了一个跟去年同期相比多出一倍的KPI，“12月不是旺季，没有太多游戏比赛，但是为了完成KPI，我们就自己办比赛”。李斌那段时间经常出差，每天加班，整个人疲惫不堪。

斗鱼和虎牙确实过了一段稳定的“好日子”，这段时间大概是从2019年7月斗鱼成功上市后开始的。那之后，行业格局彻底稳固，虎牙和斗鱼坐稳了第一和第二的位置，再也没有其他竞争者，眼中的对手只剩下彼此。

但这个对手一时半会很难打败，更不用说腾讯在其中斡旋。

作为游戏直播行业唯二的上市公司，虎牙和斗鱼各有优势，同时也在学习对方的长处，整个2020年，两家公司在营收、利润、用户规模等关键数据上的差距一直没有拉开。腾讯作为两家公司的大股东，在上游的版权合作等方面也“雨露均沾”，两家公司也只是维持着“有限的竞争”，避免过度烧钱，把重心放在了用户运营和改善利润上，以赢得投资者的青睐。

虎牙和斗鱼非常珍惜这种可贵的和平，因为代价过于巨大。

2014年1月1日，AcFun生放送直播正式更名为斗鱼TV，很快，YY也将自己的游戏直播独立出来，成立了虎牙直播。2015年，资深电竞玩家陈琦栋带着龙珠直播向斗鱼宣战：“斗鱼前20位的主播里，我们拿走了9个。”到了年底，王思聪也在微博宣布“Panda TV”游戏直播上线。

那是游戏直播竞争最激烈的一段时间，“千播大战”一触即发。为了更快地抢夺流量，资本迅速涌入，烧钱成了平台竞争最主要的方式：王思聪在微博抽奖66部iPhone6s，上百万的转发打响了熊猫直播的名号；全民直播签下了风头最劲的《英雄联盟》职业选手Uzi，又斥资3亿元并购手印直播；为了让花椒直播出圈，周鸿祎请来了300位网红出席“2016花椒之夜”颁奖典礼。

斗鱼和虎牙更是针锋相对。斗鱼为了攻破虎牙在LOL主播上的优势，想出了“ID冠名”的方法，以人均1万、总价400万的投入，让7成以上LOL排行榜上的玩家ID带上了“斗鱼”两个字，最终换来了之后三个月里日活翻三倍的增长。

在裁判文书网上，至少可以检索出斗鱼和虎牙之间的21起合同纠纷，这些合同纠纷集中在2017和2018年，涉及多位头部主播，包括“韦神”、“嗨氏”等，其中有17位主播从斗鱼跳槽到虎牙，4位从虎牙跳槽到斗鱼，而伴随着跳槽产生的违约金，少的在100万左右，多的在千万以上。

王林记得，虎牙的许多员工也是从斗鱼跳槽来的。有人甚至带着“投名状”来，把平台的主播和黑料一起带到虎牙。现在在脉脉上搜索，也可以看到许多斗鱼和虎牙员工，同时有两家公司的工作经历。

抢赛事冠名、抢转播权和游戏版权、抢主播……抢能抢的一切。直播平台间的竞争十分惨烈，惨烈到没有人能想到，三年内这场大战就能水落石出。

2017年到2018年，先是大量中小直播平台关闭。由于持续烧钱不盈利，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2019年后，以风光一时的熊猫TV为代表的第二梯队也逐渐退出直播行业，斗鱼和虎牙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迎来了腾讯主导的合并。

风清扬记得，合并消息之后，斗鱼给公会的部分主播降薪30%。另一位虎牙主播告诉每日人物，在三年前，他每个月直播120小时，就可以拿到约4000元的固定基本工资，用户的打赏收入主播跟平台五五分成。但渐渐的，自己的基本工资越来越难拿了——需要直播间人气在分区排名中达标才能拿到。

“如果排名三四十名，只有几百块，二十名大约1000块，排到前十才有可能上万。”

给主播降薪顺应了腾讯的希望：减少内耗和竞争，整合资源，巩固两家公司在直播行业的优势。如果合并进行顺利，不管是抢主播、哄抬工资和签约价格，还是抢赛事直播版权，都将逐渐弱化直至合并完成后彻底消失。

但与腾讯合并TME不同，长期以来的积怨和各自对利益的筹划让斗鱼虎牙的合并变成了一件更加复杂的事。

按照合并协议，腾讯计划以总价5亿美元将“企鹅电竞”游戏直播业务转让给斗鱼，斗鱼与企鹅电竞合并后，补上市值“差价”，再与虎牙按相对等的1:1市值水平换股合并，斗鱼将成为虎牙私有全资子公司，斗鱼从纳斯达克退市。而虎牙、斗鱼将分别持有合并后公司约50%的股份，腾讯将拥有新公司67.5%投票权，成为新公司的控股股东。

毫无疑问，一直以来数据更好看的虎牙占了上风。但具体到两家公司内部，每个部门、每个领导、每个副总裁，都有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你吞并我，还是我合并你，一切还不好说。李斌总结：“两家公司越到要合并的时候，打得越多，我们并不能确定合并之后是哪一方占到主导，一切都要看腾讯的意愿，所以要在最后冲刺的时候去发力，把数据做好，把市场份额做好。”

赶在合并尘埃落定之前，斗鱼和虎牙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在腾讯面前表现自己。于是，在短暂的和平之后，两家斗得更狠了。

一切都戛然而止。

7月10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市场监管总局关于禁止虎牙公司与斗鱼国际控股有限公司合并案反垄断审查决定的公告》。公告称，市场监管总局决定依法禁止二者合并。随后，腾讯公司发布公告，“将认真遵守审查决定，积极配合监管要求，依法合规经营，切实履行社会责任。”两天后，斗鱼宣布终止与虎牙的合并协议。

再怎么激烈的竞争都失去了意义。它唯一的作用，是让虎牙和斗鱼把注意力聚焦在对方身上，而忽略了外界的变化，当这种变化已成滔滔之势，他们再难以应对。

斗鱼和虎牙进入了更大的竞技场，对手更加强劲，包括快手、B站、字节跳动，裁判也不再只有腾讯，投资人、二级市场都关注着这场全新的战役，而斗鱼和虎牙从“最终的胜利者”变成了最不被看好的那两个。

早在2019年，B站就击败斗鱼、虎牙，以8亿元的价格拍得《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中国地区三年（2020年至2022年）的独家直播版权。曾经的“斗鱼一姐”冯提莫以5000万的身价跳槽B站，知名电竞选手Uzi等人也入驻B站。在B站观看知名游戏主播芜湖大司马相关视频的人，远比在斗鱼观看大司马直播的人多。

快手则从2019年下半年开始在游戏领域发力，除了出台对游戏创作者的流量扶持政策，还拿下了KPL《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的直播权，收购YTG战队，签约T1电竞俱乐部成员，一窝端了PEL《和平精英》职业联赛俱乐部的全部选手。

快手也积极与腾讯接触，2019年底，腾讯领投快手，投资20亿美元。双方在游戏版权上达成了合作协议，据媒体报道，产品形态可能是直播、短视频或社区。

几乎同时，字节跳动尝试重度游戏的研发，并且在抖音尝试DOTA类游戏直播。

背靠庞大的流量，巨头们在短短一年内取得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虎牙和斗鱼数年的累积。

根据虎牙和斗鱼近期发布的财报，虎牙2021年第一季度移动端月活用户为7550万，斗鱼为5910万。而快手游戏负责人曾透露，早在去年5月底，快手游戏直播月活跃用户已经超过2.2亿。

流量危机的同时，在营收和盈利上，虎牙和斗鱼也愈加乏力。

财报显示，2021年Q1，虎牙付费用户数同比减少约3.37%，斗鱼付费用户数同比减少7.89%。虎牙占大头的直播收入约23.92亿元，同比仅增长5.2%，斗鱼的直播收入为19.99亿元，呈负增长。两家的主要的收入都来自直播，单一性结构收入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虎牙还保持着不错的盈利能力，斗鱼却已经连续两个季度净亏损。

在资本市场上，相比去年10月合并方案公布时，斗鱼的股价已经跌去60%以上，虎牙也已下跌近30%，本来期待合并后，虎牙斗鱼可以腾出精力开拓新业务，给投资者带来些许信心，提振股价，但合并叫停后，虎牙和斗鱼连讲新故事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