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你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经历?
这几年,北京一下大雨,很多人就会想起7•21特大暴雨。5年前的那场雨,嵌在城市的记忆深处。
5年后的今天,我们回访了5名经历过那场大雨的人。他们中有的是遇难者家属,有的曾在危机时刻伸出过援手,也有人目睹了这座城市暴雨后的改变。或多或少,他们的命运都被那场大雨改写。
7•21特大暴雨的亲历者,还有很多,或许你也是其中一个。如果看到他们的故事,你有所感触,或者想起自己的经历,请留言写下你的故事。
2012年7月21日,北京持续降暴雨。广渠门桥下,消防官兵在深达4米的积水中搜救失踪人员。 图 / CFP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杨宙 姚胤米 实习生 张家硕 翟锦
编辑 / 楚明 金匝
晓涵如果还在,24岁,也快结婚了吧
贾晓涵在父亲眼中聪明、冷静、爱唱歌。图 / 来源网络贾晓涵如果还在世,应该已经24岁了,在镇上的幼儿园当老师。
大水冲走了她。父亲贾东辉发动亲友乘着皮艇、塑料泡沫板,还有公园里借来的“鸭子船”,沿着河道搜寻,最远到了河北涿州。
68小时后,在地图上一条找不到名字的小河里,贾东辉找到了女儿的遗体。这之后,他几天没进食、没休息,一直呆坐在女儿的房间。
5年后,房山石楼镇,贾东辉的饺子馆正在重新装修,电钻声刺耳,盖过他的说话声。他回忆往事,烟头一个接一个,重重地摁进烟灰缸里。
以下是贾东辉的口述:
又是一个下雨天。我想起我女儿晓涵了。
那时她学幼师,顶喜欢小孩子,走的时候还没毕业。她妈妈去得早,奶奶又生病,我一个人把她带大。
她从小就独立惯了。我给她买衣服,她不让。后来她给我买的衣服,到现在我还穿着,已经穿坏了。
出事那天我在工作的驾校,水没到了腰上,我回不去啊。晓涵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不清具体位置,只说了身边全是水。
当时我从城里往家赶,就一个念头:雨,求求你了,赶紧停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被困在洪水里,抓住了一棵10厘米粗的杨树。有人还听到了她的呼救,但水急,过不去,没法救。
晓涵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孩子努力了。她想活。再后来,树也被洪水冲倒了。
等我回到家已经11点了。其实当时一看水的位置,我就觉得没什么希望了。可没找着,总还是盼着,不吃饭,也不睡觉,就一直找。
找到她是4天以后了。她穿着背带裤,被水一冲,衣服兜满沙子,那么重,她还是被冲到了很远很远。
后事是我妹处理的,我不敢看。
她去世头几年,我一直走不出来,心情不好,抽烟、喝酒,每次能喝上半瓶二锅头,喝完了倒头就睡。
总想起以前。那时晚上只要闲下来,我们父女俩会弄点下酒菜,一块喝啤酒。晓涵比我还能喝,能喝下七八罐。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喝了。上坟的时候,我会陪她喝点,再烧点纸钱。
这么多年,我还是会梦到女儿。但梦里她在干什么,说什么话,我全都记不起来了。
她的东西我都没留着,怕看着伤心,连我们之前一起住的老房子,我也卖了。
但她的照片我舍不得删,存在一个U盘里,也不打开看,就存着。
我还留下了一串手链,是从她首饰盒里挑出来的。
这根女孩儿的手链,我洗澡时不摘,晚上睡觉也不摘。我戴着这手链,感觉她能一直跟着我。原来那根绳早断了,珠子都找了半天,我就买了绳子重新把珠子串起来。
我没想过再要一个孩子,现在岁数越来越大,真要了,孩子才几岁,再出点什么意外,谁受得了?
倒是看着那些和晓涵一样年纪的孩子,很多都结婚了。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坐在酒桌上,心里替他们开心。晓涵如果还在,24岁,也快结婚了吧。
贾东辉当年接受媒体采访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还是要去找他
陈宝存划着一个充气床垫寻找好友蔡首江。图 / 崔木杨陈宝存与蔡首江是发小,他俩在燕山脚下的孤山口村生活了50多年。
暴雨来临时,离村子不远的水库水位暴涨,村民们接到撤离的通知,只有蔡首江冒着大雨去村部的警卫室值班——他耳背,单纯,又认死理。
山洪暴发,蔡首江没跑出来,一点点消失在水里。
后来,陈宝存跟村里的老伙计们一起,找了蔡首江一个多月。他搬出家里两平米的充气床垫,以木棍为桨,时不时就去水库打捞。
如今,那个当年决意“就是把天翻开也要找到蔡首江”的陈宝存,也到了花甲之年。
提起往事,他讲得稀松平常,一句“都是农村人”,就可以解释所有命运无常。
以下是陈宝存的口述:
到现在我也没算过暴雨过去第几年了,不记得。
就记得那个时候,蔡首江一个大大的活人,就这样给冲走了,也不知道冲到了哪儿。肯定是没了,可我心里什么也没想,能找就找呗,是吧?
一个多月后,真给找着了。原来他之前被泥土给淤上了,像一块石头。等天又下雨,把他身上的泥给冲下去,我们才发现了他。
如果后来还没找着他,也就那样了吧。农村人,也没时间去管那么多。
蔡首江是够冤的,最后连“殉职”都不算,落得了个“失踪”的名头。他家里人也拿到钱了,拿得不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个老好人,实实在在的老好人,这辈子没成家,和老父亲住在一块,没什么爱好,也不打牌,人走了,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这些年过去,我身边的朋友也走了不少,所有的事情都越来越淡。说不上想不想他,都是老百姓,谁也救不了谁,也就是自己叹息叹息。
现在就我和老伴留在村里,孩子们都在城里干活。每次出门后看到天色不好,我们就赶紧往家跑;下雨天就睡不着,孩子们也提心吊胆,往家里面打电话。
蔡首江的坟头就埋在我的地边,每次上地里干活,我都可以看见他。
因为没娶媳妇,是个光棍,按我们村里的规矩,他不能被葬进祖坟。他们家找风水先生一算,就把他埋在了我家地旁。农村嘛,也就是一个小坟头,堆一堆土,完事了,哪有什么木碑石碑。
也没什么纪念,阴历七月十五,去烧个纸也就完事了。他也不会给我托梦,托什么梦啊,人也就是一口气,断了就算完了。
有时候我在玉米地里干活,抬头看到他的坟头,还是会想起以前和他在生产队上的事儿。蔡首江这个人也没啥特点,就脾气好。以前一起放牛,我用石头扔他,他就一个劲地笑,不生气。
我现在也老了,腿脚有风湿。农村嘛,腿疼的多,就是老了,累了。但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还是要去找他。
陈宝存近照起码人家是安全的,咱没白付出
刘占永所站位置就是超市的原址。图 / 北京晚报5年前,家住野三坡百里峡景区的刘占永,为了搭救受困游客,导致自家超市财产未能及时转移,瞬间倾家荡产,还欠上了大笔外债。
暴雨将他的生活一下子冲回了原点。当时,他抱怨过,还偷着哭过。但救人这事,他觉得没有白付出。
这5年来,他拼命地生活。但想要经济状况回到暴雨的前一刻,并不容易。他恨命,要反抗,“别人都叫我打不死的刘占永”。
以下是刘占永的口述:
7•21暴雨那时,我的超市才开了一年多,300多平的大超市,什么都有,是我们这儿最大的超市。
当时水把超市冲走了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连袜子都要现去街上买,我买了最便宜的大背心、大裤衩,还有一双拖鞋,身上一共还有20多块钱吧。那时候要供孩子上学,每个月要还3200块钱利息,日子真是挺“业障”的,可以说是感到一种绝望吧。
我是我们村损失最大的人,出了这个事儿,村里面看笑话的也有,说风凉话的也有,听到了心里还是不好受。说实在的,是人都有后悔的地方,当时真的很惨,真抱怨过,也偷着哭过。但是翻过来一想,起码人家是安全的,咱们也没白付出,这个安慰还是有的。
大水之后我收过废铁,卖过小货,跑过运输,打过工,还买了个三蹦子给人拉沙子和石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做过,都没赚到什么钱,好在我们这儿是景区,怎么都可以有一碗饭吃。
7•21那次,前一天晚上,听说水要来了,我就准备搬东西,还找了好几个人帮我,正在收拾的时候,村里一个人过来说有几个游客被困在山的那边下不来,叫我去拉一下。
全村就我一个农用车,拉货的。我当时还想了一下,开玩笑说:“你这个时间找的不好,我是去还是不去啊。”但我一琢磨,还是去吧,不去不合适。我就把我的东西放下了,跟他去拉人。
当时已经天黑了,水很深,我挂到二挡,把油门干到底,闯过去了,接到了人。总共有八九个人,里面有小孩、老人,也有年轻的,是一大家子。
回来时逆着水,公路上的水已经到腰了,闯到最深的时候车就熄火了,马路上都是水,旁边就是深沟,我跟他们说千万别下车。我突然想到电瓶还有电,就用电瓶的电,挂上马达,把人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到了地方,我的车也坏了,什么也拉不了了,只能先把老婆孩子带到村子的高处。我还记得那天半夜12点刚过,洪水就下来了。水太大,桥都冲断了,当天晚上超市就冲没了。要是不拉游客,我的东西在9点到12点之间完全可以拉空,装个四五车就差不多了。
其实7•21这个事情从长远来看,对于整个野三坡来说是一个转折点。有了这个教训之后,修整河道,把一些危桥重新加固,整体环境和硬件设施的安全性也高了。
以前村民也没这个意识,没想过会出现这么大的事,现在都有这个防范意识了,下大雨都会提前准备收拾东西。
今年五一,我的酒店开起来了,到现在做两个月了,要是能做成,将来还是挺有希望的。
刘占永近照那种危险,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7•21大暴雨后,京港澳高速出京方向17.5公里处严重积水。图 / 人民日报7•21的雨夜,公交车司机付立新驾驶616路公交车从北京西站返回房山。当行驶至京港澳高速南岗洼路段时,付立新的公交车和100多辆车被困在急流之中。他帮助乘客一起钻出车窗,拼尽全力穿过急流爬上车顶,历经数小时最终获救。
如今,他依旧每天沿着相同的路线开车,但那个雨夜的经历成为他最不愿触碰的记忆。
以下是付立新的口述:
那天雨下得大,而且下得时间太长了。我突然看到周围的水不对劲。路上的水很黄,像泥浆一样。前面小车就有司机跑出来,敲我的车窗,想上车躲躲。这时车门还可以正常打开,但是后来周围的水流就越来越急,有水从车门的下面涌进车里。
当时我的车还算在比较高的位置,我想往前走也走不了,往后退也退不出去,所以我告诉大家下车找安全的地方。因为路面有一个坡度,车门那边的水流特别大。所以我决定让大家从左侧车窗爬出来。撤离的时候,乘客还都比较冷静,特别配合,大家帮忙把乘客一个一个从车窗里接出来。
等到十几分钟卸完人之后,水已经没过膝盖。因为路的中间比较高,所以我们沿着中间隔离带往高处走。当时一股急流横穿高速路涌过来,差点把我冲走,我只能扒着隔离带,手上划得全是口子,说实在的,硬挺着才趟过去。走过这阵急流之后,为了帮忙拽一个人,我又被冲到一边,拼劲力气才站起来。
这时候正好有一个旅游大巴车,离我的车有几十米的距离,我从一扇打碎的车窗进去,从大巴的天窗爬到车顶。这个车顶算是当时的最高点了。陆陆续续有人爬到车顶上来。最后,有100多人站在那里。
当时水一直往上涨,说实在的,我真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当时就是一个孤岛,这个车要是一动,100多人就完了。站在车顶上的时候,我的公交车已经看不见了。等到被救上岸,那辆旅游大巴被水没得只剩下车顶的空调罩。
后来附近再生水厂的职工发现了我们,用绳子和救生圈把我们一个一个救上来。当时我已经超负荷了,精疲力尽的,一上岸就坐在了地上。被救之后,我坐在那里看着乘客一个一个被救上来,几乎到最后我才离开。
那种危险,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我是被救者,也是施救者,当时根本没有想过那些崇高的道理,都是人的本性。人就是再怎么着,也会伸出手去的。
北京616路公交车司机付立新,在救人后受伤。图 / 来源网络广渠门内大街不再积水
2012年7月21日,广渠门桥下,救援人员将一辆车拖上来,车内驾驶者丁志健溺水死亡。图 / CFP65岁的韩女士的家就在广渠门内大街下穿通道旁的高台上。5年前的那天,大水涨到离高台地面不足一尺的地方。她目击了丁志健被困。
此后广渠门内大街不再积水,但每逢下雨,儿子还会打电话提醒她和老伴别出门。
以下是韩女士的口述:
我在这里住了11年了,以前这里没有这么多房子,没这么多人,路也没有这么宽。路口地下有一个防空洞,我就是负责看管这个防空洞的。
今年天热,说不定也有很大的雨水。12年的夏天也这么热, 那天从下午开始下雨,像瓢泼一样,水顺着墙根漫进屋子里,我老伴拿几条毛巾从地上吸水,再拧进桶里提出去,来来回回提了十几桶水。小儿子很担心,打电话来问我们地下室有没有进水,我安慰他说没事。
路上的水很快涨了起来,一直漫到人行天桥这里,有将近100米。污水井里的水轰轰地冒出来1米多高,把井盖都顶跑了。对面楼的地下室里也很快被水灌进去,里面的人,开超市的和开餐馆的,全部跑了出来,超市里的东西也都漂到路面上了。
在农村一说涨水,人都害怕,也很警惕。但那会儿,城里人对大水好像没啥防范。有一辆车淹在慢行道上,那个司机从天窗爬出来,爬上了路面的槐树。还有一辆车,走到靠近铁路桥的地方,水太深了,车就淹住了。后来才知道,车主叫丁志健。
几辆车淹了之后,警察、消防队员还和一些围观的人,想要去救,但是水太大过不去。他媳妇(丁志健的妻子)赶来了,哭着求大家先救他,但是后面陆续淹水的车挡住了他被困的车辆。后来雨下得小了一点,水没有那么大了,周围的住户就一起帮忙救援拉车。大家把他被困的那辆车拉了出来,但是淹在里面的时间太长了,人没救过来。
那一年之后,知道雨大会往屋里漏水,我就经常注意着,后来时不时地,我老伴就用一个长长的铁钩子去掏附近的几个污水井,害怕井再堵住。
我们院子里放着一些警示桩,是排水公司用的。这两三年,每年冬天排水公司都会来抽污水井。一个大的抽水车开过来,每次都连续抽两三天,他们的工作人员都睡在车上。
挨着那一年淹水的地方,原本就有排水公司的抽水泵和排水的地下渠,2012年之后没多久,这里又盖了一个新水泵和连接到污水处理厂的排水渠。那排水渠宽敞得可以在里面开车。周围的地下室也都陆续不让住了,租户们都搬走了。
即便改善了很多,我家孩子还是经常交代我下雨天千万别出门,别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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