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战场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的外公是一名解放军老兵,1946年在“保卫胜利果实”的口号下参军,60年代转为铁道兵,后来到地方工作。2010年7月20日,外公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作为家里最大的孙辈,从小就在外公的熏陶下成长,也从小经常聆听外公对过去事件的诉说,记忆深刻。外公的记性惊人的好,在80多岁时也能对几十年前的人和事随口道来,以下是我对外公戎马生涯一些片段回忆的书写。
外公所在部队原西北民主联军三十八军是孔从洲的起义部队,后划归晋冀鲁豫解放军太岳纵队建制,领导人为陈赓、谢富治,后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陈谢大军”。外公于46年9月被动员参军,新兵集结短期整训后,首次参战就是攻打河南安阳。在这场攻城战中,外公所在部队由于是原起义部队,后来补充的新兵没有经历过战斗,战斗力不佳,加之国军城防坚固,解放军攻坚火器又极为欠缺,在外围战斗中即损失巨大,导致战役原定攻克安阳的目的没有实现。首次参战外公便差点丢掉性命,连队奉命执行登城任务,梯子架上去之后外公还没来得及爬上城墙,便被侧射火力打穿了肩膀,掉了下来。幸好城墙下已经爬满了解放军士兵的尸体,外公只是摔晕,后来被战友抢了回来。外公后来回忆时,提到由于当时内战已经打响,形势对共方极为严峻,新兵普遍没有经历太多战术和战场生存训练便投入战场,所以伤亡很大,很多战士要么怕得要死,畏畏缩缩,要么就是穿插前进的时候甚至不懂得弯腰,被敌人当靶子打。我问外公第一次参战是什么感觉,他说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冲锋号一响,指导员一声“冲啊”,喊杀声震天,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是冲冲冲,冲到了城下的射击死角,才发现跟上来的其实已经没几个人了。外公这次大难不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守军的步枪多是三八大盖(应该是日械国军),弹道稳定,穿透力强,但是杀伤力却一般般,所以外公挨着一发只是打穿了肩膀,没来得及长时间养伤,外公又归建了。PS.想起知乎里有个问题是对解放军用云梯登城的作战方式有疑问,实不忍嗤之以鼻,以当时解放军的火力,用云梯登城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是事实,不是演绎。
安阳之战没打好,解放军留下部分部队和地方武装一起围困安阳城,主力部队转进发起汤阴战役,这一战虽然也艰难,但总算获胜,活捉了守军军长东陵大盗孙殿英。对战斗方面先撇开不谈,外公提到让我印象较深的是当时部队发生了比较严重的逃亡,严重一些的虽不至于整班逃跑,但也能跑的只剩三五个人。和外公一起参军的同村伙伴在放哨的时候也逃亡了,逃跑之前还邀请外公一起走,说是已经看好了路线,结果被外公拒绝了。70年代,当外公以南下干部身份回到故乡时,这位同村的老人还时常来拜访外公,并在我的母亲、舅舅们年幼吃不饱时提供了很多实质上的帮助,这是后话。
之后就是强渡黄河,钻进了伏牛山,开始了被国军追着屁股跑的艰难岁月。当时的基本情况是,有山便有土匪,平地便有国军,土匪和国军都视解放军为敌,强渡黄河之后,后方补给线被国军切断,初到伏牛山,也没有建立根据地,部队只能靠以战养,不用说弹药补给,就连吃饭和兵员补充都成了大问题。从当时全国战场来看,刘邓、陈粟、陈谢三支大军插进国军的地盘,主要的作用还是牵制国军兵力,从而赢得了时间,使解放军熬过了最艰难的46年和47年。当时解放军部队为避免被围歼,保存有生力量,一般不进行集团行动,多是以团为单位分散行动,外公所在的164团,屁股后面经常追着国军的几个旅,其中时常被国军合围,然后突围。外公由于在此前数次战斗中表现不错,已成为团尖刀连九连尖刀排的排长。某次突围行动中,由于原定打头阵的突围部队行动迟缓,团参谋长一声令下:换九连上!外公作为九连的尖刀排排长,带领尖刀班冲在最前面。外公讲述,当时正值收秋,小路两边堆满了玉米秸秆堆,里面埋伏着敌人,但敌人也许是出于战斗安排,也许是作战意志不强,放过了解放军的先头部队,并且放过了大部队,只是打了最后的辎重部队,造成了有限的损失。回忆这场突围,这外公记忆深刻:“当时四周都埋伏着敌人,如果敌人先动手,我们肯定伤亡惨重,可惜,他们就是不敢啊!”
47年底,164团驻扎在在汝阳县坚固寨,外公孤身打了一场漂亮仗。由于汝阳县政府被当地土匪围攻,县长紧急求援。部队派七连和九连前往剿匪。路过坚固寨,便和当地土匪接上了火。坚固寨是一座土围子,里面藏有土匪。外公和九连赶到时,见七连已到,正在适合的地方搭人梯。七连指导员因曾在九连二排当过排长,认识外公,便点名让外公上。外公二话没说,和另一位战友攀上了院墙。上去后,刚一露头,那位战友先被敌人打倒,外公端着冲锋枪朝敌人火力射击,顿时敌人慌了阵脚不知道上来多少人,忙向村里逃去。打完一梭子弹,外公这才发现后面战友没有跟上来,院墙上只有他和倒下的那位战友。外公迅速装好子弹,又朝敌人躲藏的房屋、门窗射击。一共打了三梭子弹,战友们才从城下门洞赶来。连长问道:“怎么没有敌人?”外公答:“都藏到那些房子里去了。”于是逐屋清剿,俘获土匪70余人。战斗结束后,在全团排以上干部总结会上,因那位战友不幸牺牲,别人都不知道情况,外公便在会上讲述了战斗过程。四十多年后,外公已离休。一次在市老干部局开会,听到点名便应了一声。散会后,外公先往外走,一位离休老干部追上外公,问:“你就是打坚固寨的XXX吗?你打仗很勇敢,一个人拚刺刀就把敌人解决了。”外公笑道:“哪里有拼刺刀这回事啊!”
说到杀人,外公面对面结束他人生命只有一次。随着三大战役和渡江战役的结束,国军已呈土崩瓦解之势,部队的作战任务已由攻坚变成追击,在追击中合围敌人,消灭敌人。不过在国军队伍中也不都是望风而逃,桂军的抵抗意志便较为坚决。解放军进入广西之后,与桂军时常交手,广西多山,解放军在山地作战中并无太多经验,而爬山对桂军来说是家常便饭。桂军的战法像极了当年的八路军,打了就跑,两排枪放过,不待解放军展开阵势,便飞一样的藏进了大山里。不过随着解放军部队进入广西的越来越多,桂军的地盘越打越小,连赖以生存的民团也差不多打光了。有一次,外公的部队围歼了桂军的一支小部队,临近打扫战场的时候,外公发现前面趴着一个负了伤的桂军机枪手,腿好像被打断了,流了一大滩血,但手却没闲着,外公冲上去看个究竟,一看不要紧,敌人没干别的,掏出了手榴弹正准备丢,只是因为腿受了伤,动作不那么麻利罢了。于是外公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向他的肚子刺了进去。
渡江战役之前,全军大整编统一番号,外公的连队被整编为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13军39师117团三营九连,从参军一直戴着的两粒扣子国军帽也终于换成了缀着八一军徽的解放帽。(我仔细问过外公,46年下半年外公参军时,军帽上还缀着青天白日帽徽)。待到陈谢大军横扫西南,50年打到西双版纳将国军逐出国境时,外公已成为三营的教导员。
说到对战争的理解,外公一直反复强调一句话:打仗不好,打仗让人的心都变狠变硬了,不把敌人消灭掉,你就只有被敌人消灭。儿时的我听外公说这句话事,平时慈祥的脸上总显得分外凝重。外公所在的村子,46年参军二十余人,逃亡回七八个人,最后活着回到家的一共四个人,其他的都光荣了。而外公所在团由于兵员大多来自我的故乡,被兄弟部队成为“沙河团”,到内战结束时,部队的沙河人已不剩多少。战争是残酷的,面对面的厮杀更是残酷的。外公所在的九连,经常被作为侦察连和突击连使用,外公担任过这支连队的指导员,作为政治主官,第一法则就是身先士卒,所以战斗中上级一声令下,冲锋号一响,指导员迎着对面的枪林弹雨振臂一呼“冲啊!”的场面,并不是只能在影视剧里看到,所以,这支连队总是伤亡巨大,淮海战役之前,九连最少时仅余27人。后经过整补,中野四纵参加对国军第十二兵团的攻击(司令官黄维),面对全美械的精锐国军,解放军再一次损失惨重,打到最后,连队里一大半人都变成了来自对面的解放战士。
外公在世时,很珍惜和平的生活,他反复教育我们:和平来之不易,和平即是幸福。即使在文革中被造反被打成“走资派”、“黑帮”,即使在转业到地方时被各种刁难,推诿,找理由就是不落实政策,外公也一直毫无怨言。以我们当代人的眼光,也许会认为他们很傻,也有时会想他们当时出生入死为自己图了什么。外公在世时,住院看病用药按照离休干部待遇,享受百分之百报销,当时医院手续审查不严,有亲戚想顶名解决部分个人医药费,被老人一口回绝,外公说道:我的离休工资不低(2010年外公去世时离休工资约为4000多元,在县级市已算很高),你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但你不要占公家的便宜。外公在机关、企业任职时,也从未沾过公家一丝便宜,也许这种品质,是这些流过血、经历过死亡,懂得和平来之不易的老人身上的共性,死板也好,迂腐也罢,都令我万分崇敬。他们不爱战争,不愿在战场上厮杀,他们之所以投身硝烟,除了当时的大环境使然,也许还有一点:通过战争结束战争。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姥爷,我们永远怀念您!
电脑里没有外公的戎装照,待回母亲家之后在那边的电脑上找找,印象里有55年授衔之后的照片(已补上)。原先还有外公渡江战役换装之前骑马的照片,可惜在搬家时遗失了,同时遗失的还有好多军功章,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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