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裳”何以引起世人共鸣
张立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一些国家的政府及社会各界向中方捐赠防疫物资,并在很多防疫物资的包装箱上写有古人的诗句,获得了网友点赞。为什么几句古诗就有如此大的感染力?一是因为中华民族有诗的基因。中国是诗的大国,从孔子删定《诗经》、提倡诗教以来,诗歌一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有唐一代,诗还成为科举考试的一项重要内容。二是因为诗本身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纾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读懂为要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中国古诗,既是诗又是史。因此,研读中国古诗可以明智,又可以灵秀。不过,其中也有四个前提条件:一是读好诗,二是读懂诗,三是常读诗,四是常引诗。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按照中国古代“诗以言志”的正统诗论观,重要的标准就是兴象和风骨。所谓兴象,也就是意象。衡量一首诗的优劣高下,就是看其所言之志(意)是否高尚,言志之象是否优美,象与志的关系是否密切,以象达意是否巧妙,是否具有独创性,等等。所谓风骨,就是指诗歌由形式、辞彩、情感等形成的内在张力,以及这种张力对读者所产生的巨大感染力量和激发作用。“风”就是作品具有极强的感染和教化作用,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这主要取决于作者的才情;“骨”就是作品具有极强的激励和鞭策作用,能够发人深省、鼓舞志气,能够给人以力量,具体表现为文辞的整饬准确和精练端直,这主要取决于作者的学养。读诗能否使人灵秀,关键在于能否读懂。如果读不懂,再好的诗也很难发挥真正的作用。比如,日本四家医药机构联合捐赠的物资上写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这两句诗出自《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诗经》是一部诗歌总集,是人类诗歌艺术的“珠穆朗玛”。《无衣》是《诗经》中的名篇,无疑是地道的好诗。但如果仅从文字的表面来看,这首诗通俗易懂,似乎没什么奇妙之处。那它为什么会被奉为经典,而且还是经典中的名篇呢?难道只是因为古老吗?显然不是。文学作品不是古董,光靠古老是不行的。它必须具有永恒的主题思想和难以逾越的高超艺术,否则是不能成“经”的。《无衣》的成“经”,自然也不例外。它实际上是一首思想和艺术都极为高超的作品,而且还是一首“易懂而难解”的诗,以至于大中学教材和名家译注也颇多误解。例如,谁说没有衣裳?斗篷伙着披……谁说没有衣裳?汗衫伙着穿。又如,怎么说没有军装?我和你共一件战袍……怎么说没有军装?我和你共一件汗衫……怎么说没有军装?我和你共一件裙裳。如此多的类似译解,让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者也只能“吾从众矣”。可按照这样的解释,那日本四家医药机构联合捐赠物资上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是不是就成了“谁说我们没口罩,与你伙戴一口罩……谁说我们没有防护服,与你伙穿一件防护服”。怎么看都觉得怪了!引诗达意要想读诗灵秀,除了要读懂好诗之外,还要经常用诗。用诗的方法主要有引用和隐括化用。《论语》中有一则孔子要求儿子伯鱼学诗的记载——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陈亢,字子禽,据说是孔子的学生。在他看来,孔子对儿子的教育一定有特殊的传授心法,因为常言道“情莫亲于夫子,教莫切于家庭”。因此,子禽就问孔子的儿子伯鱼:“你是我们老师的儿子,在老师那儿听到过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教导吗?”伯鱼回答:“没有听过什么特殊的。曾经有一次,父亲一个人站在庭中,我恭敬地快速走过。父亲问我:学诗没有?我说:还没呢。父亲就说:不学诗就没法说话。于是,我便退回去学诗了。”不学诗,为什么就“无以言”,甚而至于“墙面而立”呢?因为在春秋的时候,上层社会在交际中常常通过引诗来委婉达意。如果你不懂诗,就很难知道对方说的话里有什么含义,当然就“无以言”了。而且,你“不学诗”也不会引诗达意,会让对方以为你没有文化修养,不愿意和你交际。所以,“不学诗,无以言”说的就是,不学诗就无法进入上流社会,无法与各诸侯国进行邦交往来。史料记载,鲁文公从晋国回鲁国的时候,途中遇到郑国国君郑伯。郑国本来与晋国是盟友,但后来郑伯见楚国逐渐强大起来,便投靠了楚国。公元前632年,晋楚两国在卫国的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进行了一场争夺中原霸权的大战。当年,晋文公重耳流亡楚国时,受到了楚成王的礼遇。楚成王问重耳:如果有一天你重新返回晋国当了国君,会怎样报答我?重耳回答:“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当上晋国国君,当晋楚两军在中原相遇的时候,我将命令军队回避,后退“三舍”。军行三十里为一舍,“退避三舍”就是后退九十里,然后再与君周旋。果然,晋楚争霸时,楚军一进军,晋文公立刻命令往后撤,一口气后撤了九十里,撤到了城濮才停下来,重新布置好阵势。结果,晋军大败楚军,晋军把楚军遗弃下来的粮食吃了三天后才凯旋。周襄王亲自过来慰劳晋军,晋文公趁机给天子造了一座新宫,还约各国诸侯开了个大会、订立盟约。由此,晋文公成为中原霸主。这时,郑伯又想跟晋国修好,便求鲁文公出面,以促郑晋之盟。在招待鲁文公的宴会上,郑大夫子家命乐工演唱《诗·小雅·鸿雁》篇。这是一首赞美君王慰劳诸侯的诗。子家暗引诗中“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两句,以“鳏寡”比郑国,冀望鲁文公怜恤,代为返回晋国为郑国关说。随同鲁文公的鲁大夫季文子则赋引《诗·小雅·四月》篇作答。诗的首章为:四月维夏,六月祖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意思是说,四月出差是夏天,六月正值酷暑炎。先祖不是别家人,何忍使我受熬煎。背后是对郑国要求的婉拒——鲁文公一路辛苦,外出时间已经很长久了,现在急于回国祭祀祖先,不想再去晋国了。子家听后,又赋《诗·鄘风·载驰》的第四章: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载驰》相关篇章被公认为是“义取小国有急,欲引大国以救助”,也就是在继续央求鲁国相助。见此情形,季文子便赋引《诗·小雅·采薇》的第四章,取“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两句,表示愿意接受恳求,为郑国再奔走一趟。史书记载,经过鲁文公的周旋,郑国与晋国歃血盟约、重归于好。再“进一步”引诗达意,有时并不会直接引用原诗原句,而是对原诗原句进行隐括化用。所谓隐括化用,就是在借用前人诗句时,根据需要,或将其自然地嵌入自己的诗文中,或对其进行一定的艺术改造,使之变化出新意、为我所用,即所谓“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就颇多隐括化用: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乃化用李白《把酒问月》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但归根溯源,李白此诗又借用了屈原《天问》的火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乃化用戴叔伦的《二灵寺守岁》之“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戴叔伦又是隐括牛僧孺(或疑为假托)的笔记小说《周秦外纪》:“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是化用《列子·黄帝》之“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又恐琼楼玉宇”,乃化用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二里的故事——翟天师名乾祐,峡中人。卧常虚枕,晚年往往言将来事。常入夔州市,大言曰:“今夕当有八人过此,可善待之。”人不之悟。其夜火焚数百家,八人乃“火”字也。每入山,虎群随之。曾于江岸与弟子数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随吾指观。”弟子中两人见月规半天,楼殿金阙满焉。数息间,不复见。“起舞弄清影”,乃化用李白《月下独酌》之“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乃化用石曼卿之语。据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记载: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勍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则是化用王昌龄的《送柴侍御》后两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此次疫情期间,日本友好城市舞鹤市捐赠给大连的第一批医疗防护物资上,书写的正是这两句诗。对于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中秋》,很多鉴赏者每每惊叹于它的“落想奇拔,独辟蹊径”,殊不知苏轼也是隐括化用古诗的高手。清代乾嘉时期代表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诗以进一步为佳。”所谓“进一步”,就是在隐括化用前人诗句基础上能够有所超越,更上一层楼。再来看唐代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写的是,好梦被黄莺惊醒没有做成,因而恼恨非常,是“惧惊梦也”。而清代诗人朱受新的《春莺》诗云:“千门春静落红香,宛转莺声隐绿杨。任尔楼头啼晓雨,美人梦已到渔阳。”任你黄莺怎么啼叫都不怕,因为“美人梦已到渔阳”,好梦已经做成了。最后来看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可谓绝妙。同样是范仲淹,他在《御街行·秋日怀旧》中又这样吟诵:“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前面是“酒入愁肠”才“化作相思泪”,后面则是酒还没到呢,就先化成眼泪了,显然是“进一步”了。总之,读诗可以让我们凝聚情感的力量。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让我们重温那些经典诗词,体验“与子同裳”的艺术力量!(刊于2020年3月17日解放日报思想周刊)来源:朝花时文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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