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缅北

追赃返还

□程华

2019年8月，酷热。蝉躲在树上，聒噪得令人心烦。

一个30多岁的农妇走进重庆市梁平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值班室，期期艾艾，声如蚊蚋：“我，我遭骗了……”

农妇的名字很文气：小婉。

小婉说，上月她经人游说在网上投资。起初只投几千，没多久分红几百，再投，又如期分红，于是投资额渐渐加大，直至投入8万块。可昨天她发现无法提现，网站也进不去了。一夜纠结，她决定求助警察：“我男人打工几年挣的钱都打了水漂，啷个交代哟……”

“谁让你投资的？”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谢健问。

沉默。

“对方是男是女，你们认识吗？”

沉默。

“这事，你丈夫不知道吧？”

仍旧沉默。小婉目光散乱，憋到最后“哇”一声哭出来。

一

她 独自守空房，爱情上门来

一种预感在谢健脑海中闪电样划过。“想追回损失就得说老实话啊，不然怎么帮你？”

几番追问下，小婉抽抽搭搭吐露了实情。

一个多月前，一个叫“无极”的人加她微友。看头像，对方三四十岁，剑眉朗目，衣着考究，身后停一辆相当拉风的白色豪车。后来小婉听“无极”说那叫“卡宴”，上百万元，不过这种车在他家车库里只算中档车。

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小婉独自守家闲得发慌，双方你来我往搭起了飞白。对方热情而不失礼貌，见多识广又善解人意，这一聊就聊出了感觉聊出了兴致，直聊到月上三竿，小婉才依依不舍道了拜拜。

整日闲出鸟来的她有了牵挂，无极也每天准时“打卡”：早请安、晚问候，中午还要报个到。从小心中暑、记得添衣到“恋上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你是我千里之外的牵挂”，相互称谓从“你好”到“哥哥”“妹妹”，再到“老公”“老婆”。当然，这一切小婉的丈夫一无所知。

一日，无极“无意中”透露说，最近投资又赚了一笔大的，等钱到账几辈子都花不完。“到时我从深圳来重庆找你，一起环游世界啊！”

小婉忙问，做啥能赚这么多，能不能带带她？“老婆，我赚的不都是你的？不过我最欣赏你这样追求独立的女人。行吧，也就你了，小赚一把就当零花钱啦！千万别告诉别人……”

按无极提供的网址和路径，小婉小投了几千块，没几天账面上多出几百块。她以为看错，揉揉眼睛，真的！天哪，世上真有这么轻松快捷的赚钱门道啊！

账上金额在增多，小婉的雄心也在增长。在无极的柔情攻势下，她将家里8万块存款悉数投了进去。她仿佛看到LV、别墅、豪车在招手……好梦在一个月后戛然而止。那日，她喜滋滋登录网站打算取点钱出来花花，却惊诧地发现操作失灵——账户、密码都对，钱取不出来。网络故障？退出再登录，连网站都登录不上了。赶紧微信问无极，发现已被对方拉黑；打电话吧，“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冰冷的电脑提示音如一记记重锤捶得她头痛欲裂……

二

他 操盘杀猪盘，回国栽跟斗

杀猪盘！谢健一掌拍在桌子上。

杀猪盘团伙绝不可能只干一单。果然，警方通过对海量数据的筛选、梳理、比对，又一名叫唐晶的受害人浮出水面，但唐晶并未报案。

唐晶也是梁平人，因夫妻关系紧张，她带着幼子去了中心城区一家工厂打工。

唐晶入坑的过程与小婉如出一辙。

“我们会保护你隐私……”各种利弊掰开揉碎，从下午说到掌灯时分，说得几乎山穷水尽，唐晶总算同意报案了。

两起案子牵出多张银行卡，受害人恐怕数量惊人。而资金的流向，多与一个叫李渭滨的福建男人有关。

区局反电信诈骗办公室归口在刑侦支队，反电诈工作由刑侦支队负责。在听取反诈办汇报后，区局果断指令：串并，扩线，深挖！

近三个月，各地摸排、追踪资金流、核查大数据、建模分析……一班人忙到10月，终于掌握了李渭滨的大量信息。头疼的是，李渭滨人在缅甸。“他父母老婆都在国内，不信他不回国！”

2019年12月27日，警方截获一条重要信息：李渭滨出现在国内！他与随行的一个年轻缅甸女子、两个马仔模样的男子将于当晚从厦门飞往昆明，而后转机返回缅甸。

参与获得这条信息的，是借调自派出所的民警彭浩月。

相关警种密切联动，李渭滨的行踪被锁定。而此时李渭滨已坐在从厦门飞往昆明的班机上。

“快，马上行动！”一声令下，各路人马分头从驻扎在云南普洱的工作站、重庆梁平直扑昆明。

当晚8点半，一架飞机徐徐降落在昆明机场。李渭滨春风满面走进候机厅，身边贴着一个娇小的长发女人。女人身材苗条但腹部高高隆起，看来已身怀六甲。后面两个男子推着行李箱。

几名机场警察横在跟前，把李渭滨惊了一跳。他竭力淡定，直到一小时后梁平民警风风火火赶到：“听说过杀猪盘吗？”李渭滨一张还算英俊的脸瞬间煞白。

没特别费劲，李渭滨败下阵来。梁平警方动作太快，李渭滨那手机就是个完美的移动证据库：他组建的公司工作群里大量群聊记录、给全公司员工发放巨额工资的截图、给“优秀业务员”颁发嘉奖锦旗的照片、他亲自网购200个工作餐盘的购物记录……

三

他们 足有五百人，国外搞电诈

随着李渭滨的供述，一张足有500人的庞大电信诈骗团伙的架构版图徐徐展开：这家名为“威睿国际”的诈骗公司成立于2019年1月，公司设在缅甸，服务器在国外，从高层到底层均是中国人，组织架构完整呈金字塔分布，各层级分工明确且纪律严明。NO.1李天琦是金主，负责全额出资，包括出钱让当地地方武装保护公司安全。二号人物李渭滨是李天琦的堂弟，负责管理公司财务运作、后勤保障。三号人物康伯俊负责业务开拓，手下掌控着一大群代理，每个代理下面管着一二十个业务员，也就是具体实施诈骗的喽啰，喽啰们根据诈骗金额提成，像小婉、唐晶等统统入了这些“业务员”的坑。

杀猪盘团伙从平台构建、话术研究、洗钱取钱乃至人员招聘培训管理全部专业化运作。

拿着众多受害人的血汗钱，财大气粗的“威睿国际”在缅甸一个街区租了一栋楼，花钱雇佣当地地方武装派人持枪把守，一般人很难接近。

李渭滨落网让案侦民警备受鼓舞。据侦查，这些嫌疑人家小都在国内，每隔一阵他们会分批秘密回国休整，之后再潜回缅甸，每逢春节之类传统大节，嫌疑人回国可能性更大。

2020年1月15日，市局在听取梁平警方汇报后，迅速指派梁平区局与高新区分局组成“1·15”专案组联合侦办这起大案。从目前掌握情况来看，嫌疑人好几百，受害人则成百上千且分散各地。如果没有受害人的报案材料，即使抓到嫌疑人，即使对方有供述也无法定罪量刑。

浩大的工作量落到专案组肩上。梁平组由谢健具体负责日常工作，10个民警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侦控缉捕嫌疑人，一路寻找受害人核实案情。

四

他们 严峻疫情中，张网捕嫌犯

专案组刚全面铺开，新冠疫情汹汹来袭。除夕，全市民警接到来自市局的同一条指令：全警停休，立即进入战时状态。

春节期间嫌疑人极可能偷偷回国，正好一抓一个准。“猫鼠同步”嘛，专案组哪有“休假”一说？但疫情凶险，弄不好是要人命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全市警方来不及调配防护品，区局想尽办法也只给每个民警筹到五只蓝色医用口罩，专案组“待遇”稍好，还领到几小瓶消毒液，至于防护服、护目镜就别想了。

说曹操曹操到，此时情报传来：有两个嫌疑人偷渡回国，坐标福建！

一辆17座福特“全顺”载着五个民警孤勇上路了。

早春二月本应万物复苏，而今天地间一片肃杀，所到之处皆成“空城”。五个人仿佛被抛于孤岛上，无处吃饭无处买水，就靠车上一箱箱方便面、矿泉水续命。沿途不得下道不得进城，找不到落脚处，夜间冻得哆嗦，打开空调盖上羽绒服，缩在座位上呼噜到天亮。

驱车两天两夜，干掉几箱方便面，“全顺”终于抵达福建。这一趟抓捕还算顺利，但一次次核酸检测耗时比抓捕时间还长。

抓嫌疑人难，寻找受害人更难。

抓到嫌疑人，通过资金流反向查到受害人信息，再设法联系受害人。一接警方电话，对方要么一声不吭直接挂断，要么狠狠砸来一句“你个骗子”。

不该信的信了，该信的说破天都不信。如此桥段屡屡上演，弄得民警啼笑皆非。

找不到受害人，查实不了罪行，如何打击嫌疑人？专案民警只能铆足劲往全国各地跑，一个个找，前后找了几百个受害人，最终答应报案提供情况的却只有50来个。“各种曲折无奈，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五

他们 误入杀猪盘，梦醒多悔恨

30多岁的阿玲是正宗上海阿拉，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基层某政府部门的小负责人。阿玲一听谢健表明身份，再一听提到她被骗一事，立即一口咬定“你们弄错了，阿拉啥都不知道”，立马挂了电话。再打，不接；发短信，不回。

阿玲是非常关键的证人，事关对几名重要嫌疑人的罪行认定。“去上海！”

四月天草长莺飞，而此时上海同样处于严密的疫情防控中。谢健、彭浩月带着核酸检测报告，经几番严格消杀才住进酒店，也不敢四处乱跑，只好吃方便面充饥。

次日联系阿玲，她照样对电话短信置之不理。谢健与彭浩月找到上海警方求助，很快查到了阿玲的单位所在地。

又打电话，阿玲不接。谢健默默发了一条信息：重庆警察就在你楼下。

阿玲秒回：你们怎么找来了？！

谢健回：只想找你了解情况，并不想打扰你的领导。

估计这条信息吓坏了阿玲。很快，一个妆容精致的标致女子下楼快步过来，一脸紧张与愠怒：“街对面有家咖啡厅，去那坐坐好吧？”

10分钟后，在卡座里坐定的阿玲慢慢恢复了矜持。她反复看了警官证，用涂蔻丹的纤指捋捋微卷的大波浪：“十几万我还输得起，请你们别管好吧。”

“嗯，相信你输得起，但不是每个受害人都输得起。你是国家干部，起码的正义感和是非观应该有。如果都像你这样明哲保身，就会助长诈骗团伙的气焰，那社会公平正义从何谈起？”

听闻一些受害人的悲惨境况，阿玲的眼圈红了。

“你放心，我们肯定保守秘密……”

终于，阿玲同意报案。

夜机于云间静静地飞翔。有微光自机舱顶部泻下，映着彭浩月半是疲惫半是兴奋的脸，他想睡会却怎么也睡不着。经历的案情之复杂、折射的人性之幽深，让这个九五后感叹，加入专案组几个月比他二十几年学到的都多。寻找阿玲这一路艰辛，阿玲的表情、言谈历历在目。

北方女孩莎也让他印象深刻。

相貌平平的莎是聋哑人，在一家蛋糕店打工做裱花，月工资1000多块。从小到大，莎能拥有的爱绝大部分来自她的父母和姐姐。“工资存着别乱花，我妹子以后还嫁人呢。”姐姐笑着说。莎在家吃住，家人不要她拿一分钱，还不时给她贴补些，几年下来，莎的存折上奇迹般地有了12万元。听不见也说不出的莎同样期盼一份感情，当一个年轻男人在网上向她温柔示爱的时候，她毫无悬念地沦陷了……从未尝过爱情滋味的莎邂逅“真爱”，她无比珍惜也深信不疑，于是顺理成章被骗走了全部积蓄……

是梦终会醒。姐姐愤怒地报了警。这案子并入了“1·15”专案。

感情钱财皆落空，一般人都难以接受，何况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一个被“爱情”迷惑掏空了积蓄的聋哑人！想到这些，彭浩月就心情沉重。

好在案子破了，嫌疑人是彭浩月他们亲手抓住的。后嫌疑人获刑五年，可惜赃款已花光。莎的姐姐给彭浩月发来短信：“……谢谢你们，因果有报，至少让我们感到生活还有希望。谢谢重庆公安，你们真的很负责任，真的敬佩你们的敬业精神！”

后记

到目前为止，警方已抓获犯罪嫌疑人300多名，其中100余名已被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其中最高刑期13年。“威睿国际”虽遭重创，但多名高层骨干逍遥法外，仍在招募人员继续行骗。他们一天未被全部绳之以法，“1·15”专案组便不会停下追寻的脚步，这场看不见战场的对决仍会继续……

开庭时，不少专案民警也去旁听。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不就为了正义伸张的这一刻么？“我们每个人发一分微光，这世界就能被正义之光照亮。这就是每个警察努力的价值所在吧。”彭浩月说。

（注：本文除民警外，所有嫌疑人及受害人均系化名）

（作者单位：重庆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