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丨“以前我犯了错,但现在有了努力方向”“迷途”少年重新启航
某天上午,正在上课的小武被老师叫出了课堂。等待小武的是两位远道而来的民警,对于他来说,这两位民警并不陌生。民警罗滔第一次见到小武是2018年,他们辖区连续发生盗窃摩托车案件,罗滔和同事们走访调查,发现了嫌疑人的踪迹。
小武就是这群少年中的一个,民警将小武和同伙们抓获归案,但接下来案件怎么办,却是个难题。
根据我国当时的刑法相关规定:14周岁是公民开始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分界线,不满14周岁的人,不对任何刑事罪行负责;年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人,只对自己实施的一些严重危害社会行为负刑事责任。年满16周岁的人,对自己实施的、刑法规定的一切故意或过失危害行为都要负刑事责任。但16至18周岁的人,一般从轻处置。当时的小武只有13周岁,他的同伙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15周岁,对于这样的少年,法律该如何处置?事实上,自1979年开始,我国刑法就有相关规定:因不满十六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他的家长或者监护人加以管教。
小武(化名):
以前我就知道,肯定放。派出所待个两三天,我老爸也不来,警察知道我家人也不管我,然后就放我走。
小武出生在当地一户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他出生9个月时,母亲离家出走,小武跟着爸爸和爷爷奶奶长大。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偷东西时,他刚上小学二年级,还是父亲让他去做的。
小武(化名):
小偷小摸的那些他就叫我去弄我就觉得好玩,我就听他我就去了,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个事情不太对,学校里面,也是去拿那些同学东西,老师就说我不对。身边的朋友各个都知道了,说起来看不起我,我就不想读书。
小武不想读书除了顶着小偷的名声,学习上也非常吃力。慢慢地,他开始逃学,和一群同样不爱学习的同学一起,在外游荡。为了支付吃饭、打游戏各种花销,他们开始团伙盗窃,屡屡作案,和警察开始了频繁且名副其实的警察抓小偷的互动。
小武和同伴们知道法律奈何不得他们,进而有恃无恐。
未成年犯罪低龄化趋势明显
这样的现象,并非个例。2016年,一项受中央政法委委托的“未成年人保护与犯罪预防问题专题”研究发现:近年来,我国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低龄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共同犯罪特别是团伙犯罪居多,有些手段暴力凶残,不计后果。2014年14周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占全部未成年人犯罪的20.11%,而低龄化、暴力化之所以进一步加剧,一个重要原因是早期干预效果不理想。
中国政法大学未成年人事务治理与法律研究基地副主任 苑宁宁:
从法律层面上我们是有这项措施的,但是从实践当中来说,这些措施运行的不好。大部分未成年人违法犯罪都跟他的家庭有关系,反过来他出现问题之后,还要交给他监护已经存在问题的家庭去管教,这本身就是一个逻辑悖论,所以效果也不好。
苑宁宁是上述专题研究课题组成员,他们走访399名未成年服刑人员后发现,在服刑前,具有不良行为或严重不良行为的占97.38%。学校或家长的应对措施大多是批评教育,并无专业干预。
中国政法大学未成年人事务治理与法律研究基地副主任 苑宁宁:未成年人出问题往往都是在青春期前或者青春期中,而很多未成年人一旦过了青春期之后,他就会实现自愈。这个时候,如果我们给予他一系列的积极干预措施,他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原制度框架存明显缺失 工读学校存争议
李鸿,曾在公安机关从事刑侦工作,2013年,他开始探索帮教罪错未成年人的制度措施。在研究国家相关政策的过程中,李鸿发现,近年来,我国保护未成年人的法治体系建设取得了很大程度上的完善,“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理念,体现在保护、从轻处置、司法救助等层面,但在保护与宽宥的制度框架下,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缺失。
贵州省委政法委基层社会治理处 副处长 李鸿:
缺乏后续的措施来对罪错未成年人进行跟进管教,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有专门学校,作为一个非常专业的阵地,他就能够用专业的手段,专业的队伍来解决这个问题。
李鸿提及的专门学校其实对于公众而言并不陌生,1955年,我国第一所工读学校设立,目的是为教育挽救有违法和轻微犯罪行为、而不适合在一般学校就读的青少年,在那个历史时期,工读学校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但随着时代进步,工读学校的发展走向式微。
曾经,工读学校的入学程序以教育行政部门的审批为准,但随着法治的进步,申请审批制是否适用于送学生进入工读学校引发争议。
自1999年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实施后,实践中,送学生入工读学校的程序遵循“三自愿”原则,即学校、家长和学生本人都同意方可将学生送入学校。但自愿入学的家长与学生数量越来越少,工读学校全面萎缩,一些违法的培训机构趁机而入,在监管的盲区中运营。
工读学校的萎缩,导致没有机构发挥其曾经承担的作用。一些涉罪少年,逃学旷课,游荡在外。
专门学校成立了 “小武”们能重回校园吗
民警罗滔最后一次抓到小武时,他刚15岁,还差一年就走要到接受刑事处罚的临界点,这一次,他依然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记者:不用承担刑责你觉得对你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小武(化名):坏事。
记者:怎么个坏法?
小武(化名):迟早要被抓(进监狱)的,我就一直在想,到16岁就不搞,16岁我就可以办身份证,出去打工了。看着他们各个都去打工,各个都赚到钱,打工才是正道。
在等待16周岁来临的时间里,小武混成了小团伙的头目,他指挥着一群未成年人,把作案范围扩大到了临县,因作案地属于黔南州辖区,2020年11月,小武被送到黔南州启航学校。这里是2015年,贵州省在新的专门教育理念指导下,为罪错未成年人建立的第一所专门学校。在家长、孩子自愿的前提下,孩子们可以到这所学校继续完成义务教育。
贵州省委政法委基层社会治理处 副处长 李鸿:我们专门教育怎么来教,教什么,你让他明白他人生的是非对错,给他建立正确的荣辱观,不是培养要考清华、北大人员,他是解决这个孩子在行为上出了问题,思想上出了问题怎么样把他扭转回来。
习惯性逃学的“小武”能否重新适应校园生活?当时,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的答案。
今年是启航学校建校的第六个年头,我们来到这所校园时,共有81名学生在这里学习生活,最小的9岁,最大的17岁。走在校园中,我们没有感觉这所学校和这些少年的与众不同,事实上,他们都是因盗窃、聚众斗殴、故意伤害等触法行为被公安抓获后,来到这里学习的,无论是入校之前,还是入校之后,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一言难尽。
范校长是最早来到启航的老师之一,她从教三十二年,从普通小学被选调至此,用她的话说,和学生打了半辈子交道,看到启航的新生时愁得直打退堂鼓。
贵州启航学校 校长 范建耘:
行为问题和心里问题特别严重,我们的孩子到楼上去上课的时候,7、8个孩子,拉着我们的防盗窗,一、二、三,那个防盗窗就掉下来了,真的把我吓坏了。
当时,“试一段时间”是启航老师们真实的心态。筹建启航学校,目的是为了在犯罪的边界线之前,对无处安放的罪错未成年人进行专业的干预、矫正,但在实际落实过程中,却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启航来参考。启航需要自己趟出一条路来,让这群厌学的孩子安下心来,继续完成他们中断的义务教育。
贵州启航学校 校长 范建耘:
这些孩子到学校后必须要找事情给他做,当时我们流行一句话说,你不找事情给他做,他就要找事情给你做,然后我们最初就开始做一些文艺就慢慢的开始了,这个时候就觉得比较稳定下来了。
因为符合孩子们的天性,体艺类课程在启航占据了将近一半的课程时间。
记者:你现在报了几个兴趣班?
小武(化名):石鼓文、羽毛球、魔方。
记者:你玩魔方玩得好吗?
小武(化名):我学不会,学会一点点,不太会
我们到启航采访时,小武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个月,15岁的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真实水平也就是小学二三年级。小武的状态是启航百分之九十学生的缩影,这群学业水平参差不齐、普遍学习困难的孩子,习惯了当落后生,他们对学校、学习的抵抗之强烈,让老师们感到挫败。
孙丽莎来到启航学校时刚刚27岁,从前在一所普通小学教语文,在听说了这所学校是“择差录取、培养合格的社会公民”时,燃起了她的热情。
贵州启航学校教师 孙丽莎:
我就觉得它这个地方做的才是,真正的一种育人,它不是说要把孩子们培养成多么优秀的人,他只是让孩子在他能够发挥的这个原本的一个上限,尽量的去拔高他,让他比昨天更好,我觉得这个才是教育的一个本真。所以我就特别,觉得那个时候挺有冲劲儿的。
但孙丽莎的这股冲劲儿,在站上讲台几次之后,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贵州启航学校教师 孙丽莎:
你在课堂上下一道非常简单的指令他不去完成,他已经养成那种,就是老师你拿我没有办法,我就不学我不听。你让我读A我不读,我不张嘴,站在这个专门教育的这个讲台上很孤独的。
回想最初的经历,老师们戏称,他们就像是一群新手被扔到了专门教育的泳池里,在呛水、扑腾中摸索经验。针对这些学困生,要另辟蹊径,让孩子们对课堂感兴趣。
这本《启航猪事》就是各科老师自创的综合型课程。
贵州启航学校教师 孙丽莎:
那喂猪怎么样来让它变成一门科学呢?数学老师教孩子们计算,猪圈的面积,一头猪多大。生物学老师,教他们猪的生活习性,美术老师教他们剪纸,我们就发现这个探索其实非常能够引起孩子们的一个兴趣。
课下,这些调皮捣蛋的少年就负责小猪的日常饲养,他们非常上心,一直照顾到小猪长大了又怀了小猪。
贵州启航学校 校长 范建耘:
学校里边没有这样的师资,非常懂得这个知识,12个猪崽就全部死掉了,好几个孩子天天负责的孩子很伤心他们就哭了,老师们也很伤心啊。
范校长说,看到孩子们的眼泪,她恍然想起,他们刚进学校时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脸上神态轻蔑和不屑的模样,那一刻,她感觉似乎就要触碰到了这群少年们紧锁的心门。
爱上吉他 号召几十人斗殴的少年打开心门
课外活动时间,14岁的逸晨猫在角落抱着吉他练个不停。一年前,他被父亲送到启航学校时,内心也是十分抵触。
逸晨来到这里时,启航的教学、生活秩序已建立,他虽然内心不情不愿,但在老师和同学的带领下,也习惯成自然,真正收心是在爱上吉他之后。
逸晨(化名):
在某些事情上和纠结的时候,我就会弹吉他,就是把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专心弹吉他,弹完心情就好了。
我们最初在校园里看到的逸晨,是一个沉迷吉他,安静、礼貌、心事重重的少年,但他的简历,却记载了这个少年长期逃学、在社会上游荡、号召几十人打架斗殴的不同侧面。
逸晨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妈妈离开了家。
逸晨(化名):
她送我去报名之后她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她说出去赚钱,打工去了。我就以为真的是出去打工了,然后就一直走了就没有回来。
逸晨的爸爸在外拉货车,很少回家,他和姐姐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五年级那年,爸爸到法院起诉,和妈妈离了婚,从那以后,逸晨和妈妈也没有再见过面。
逸晨(化名):
八年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就问我成绩怎么样,爷爷奶奶身体好吗,就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挂了。我当时(激动的)都说不出来话了,一直想跟她说话,但是她说了那句她就挂了,我打回去她又不接,我想她也有她的难处。
逸晨嘴上说不怪妈妈,但回忆童年,他给我们描述的片段都是伤感的,即便奶奶很疼他。
逸晨(化名):为什么别人放学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来接他,我爸爸一直在外面跑货车,我每次放学的时候看到他们我就感觉心里非常地压抑感觉,感觉很不舒服。
小学毕业时,一直在外跑货车的爸爸回来了,但他的人生却因为父亲的补位,开始走向失控。
我们在启航采访期间,逸晨爸爸来学校参加家长交流会,他坦言从前确实没能陪在孩子身边,但也正是因为意识到,孩子慢慢长大,越来越叛逆,他才辞了外面的工作回到家乡,还把逸晨转学到了教育资源更好的县城中学。
逸晨(化名)父亲:
望子成龙,希望自己子女有出息,一个人供他两姐妹比较辛苦,不去挣钱不行,那个时候想到,每天陪他身边,旁边就是学校,走路就是两、三分钟。
但逸晨并不想离开爷爷奶奶和从前的朋友,他和爸爸冷战了一天,最终不情不愿地妥协了。转学到县城后,原本就对学习没兴趣的他感觉更加吃力,坐在教室里时常心不在焉。
逸晨(化名):
我听不懂,我坐在那里感觉多少年的那种感觉无聊。
逸晨在学习上吃力,却很快交到了一群同样不上学的朋友,逃课打架,几次被公安抓获。
逸晨(化名)父亲: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好好跟他讲。你说你的,也不跟你交流,也不理你。那一次衣架打坏了,他就是掉两嘀眼泪,都不会出声。有一次我就问他,逼急了。你为什么不想读了,他说我读不进去。我说你读不进去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想理发。
逸晨(化名):
他当时非常不支持,他非常生气,他说你现在还小,你应该读书,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此刻,逸晨回望这次沟通,他也承认,爸爸的话并没有错,按照规定,他必须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之后才能到技校就读,但当时,父子俩的沟通却没能达成一致。
逸晨(化名):
当时我就说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个是天赋问题。他以为我单纯不想去学校才跟他说这些,但其实我是发自内心的跟他说这些,他就以为我是骗他的。就是不相信,后来我就一直没有提这件事情。
逸晨(化名)父亲:
讲很多道理跟他听,他不理你,你说你的,你说到天亮,我在旁边陪你到天亮。
父子俩沉浸在各自的委屈中,都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显现。
过去五年,启航老师们在与孩子们的相处中发现,这些在旁人眼中被视为“熊孩子”的罪错少年,最初,与父母互动中出现的问题,任何家庭中都可能出现过,只是父母没有意识到或找不到正确的化解方法,甚至在孩子闯了大祸之后还不知道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一天前我们跟逸晨约定,有时间了单独弹首曲子给我们听,这两天他有时间就躲在角落里弹琴,把原本已结痂的手指都磨破了,弹两下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一会儿。
一说到吉他,逸晨的眼神就发光。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这么沉迷于一个兴趣爱好,虽然这个学习过程也伴随着疼痛和犹豫。
逸晨(化名):
刚开始学每天晚上都练,还有当时我们这三个手指全是血泡,这个指甲直接黑了。当时我就太疼了,就想着放弃了。
当时,老师没有说什么,立即拿起了吉他,弹了这首《成都》,给逸晨秀了一把琴技。
逸晨(化名):
弹完之后他就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要你努力付出,你迟早会像我这样的,弹得特别好听嘛,然后我那个心又动摇了。
此刻的逸晨很庆幸自己当初坚持了下来,虽然他现在的手指总是伤痕累累,但心是满足的,这样的感受,逸晨此前从未有过。快放寒假的时候,爸爸要接他回家,逸晨鼓起勇气,拜托老师去请求爸爸给他买一把吉他。
逸晨(化名):
因为我和我爸爸一直属于那种很僵硬的状态,也没沟通。我就想,他一直都不相信我,我想我跟他说会不会惹他生气。我就跟我的包管老师说
事情顺利得出乎逸晨的预料,爸爸接上他之后立即去了琴行,给他挑了一把九百块的吉他。
那个寒假,逸晨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得不见踪影,偶尔出门玩儿,也会告诉爸爸自己的行踪。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家用心练琴,他暗暗努力,准备在下个学期的文艺汇演上,送给爸爸一个惊喜。
贵州启航学校教师 孙丽莎:
返校的那一天,他是全校第一个到学校的学生。他就觉得我回来学校之后,有我盼的念的。他有更多要去争取的东西,他有希望在那个地方,不至于会把学习当成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学习不好,其实他自己认定自己就是一无是处。
对于孩子们来说,启航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段时光,老师们希望在这段时光中,给这些迷路的孩子的内心播下一颗种子。
(编辑 王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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