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导读
一、
自《简·爱》于 1847年10月问世,迄今已有170余年,似乎已足够用“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来形容世事变迁:价值标准在改变,文学潮流在更迭,审美情趣在革新,而《简·爱》经岁延年,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本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自传体小说, 《简·爱》中的不少情节都取材于作者的亲身经历,几乎可以将女主角简·爱视为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本人的映射。在中国,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有所谓“红学“和“曹学”,作者曹雪芹被视为贾宝玉的原型,不少红学家通过研究曹雪芹的生平来解析《红楼梦》的有关情节,同样,不少研究者在分析《简·爱》一书时将目光投向了它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
夏洛蒂·勃朗特于1816年4月21日出生于英国约克郡一山区小镇桑恩顿,是乡村收师帕特里克·勃朗特的第三个孩子。1820年4月,由于其父工作的调动,夏洛蒂全家八口迁至约克郡凯利镇附近的偏僻山村哈沃斯。次年其母因病去世,而哈沃斯那座两层石砌的牧师住宅,也成了夏洛蒂的终老之地。
三年后,8岁的夏洛蒂被送进一所专收神职人员女儿的慈善学校——柯恩桥学校,即《简·爱》一书中洛伍德学校原型:教养方式粗暴冷酷,生活条件极甚恶劣。由于
“那个森林密布的山谷,是雾霭和瘴疠的发源地。随着万物复苏的春天的来临,时疫也复苏了,并且悄悄地溜进了这个孤儿院,把斑疹伤寒吹进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还没到五月,就把学校变成了一所医院。”
同在柯恩桥学校就读的夏洛蒂的大姐玛丽亚与二姐伊丽莎白相继因班疹伤寒和肺结核的流行而去世,而《简·爱》中那个少年夭折的小姑娘海伦·彭斯,承载着简·爱满怀深情的赞叹:“难道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有这么宽广、这么强健的心胸,竟能容下不断涌出的如此纯洁,丰富和热情洋溢的语言的源泉么?”其中依稀可见夏洛蒂对大姐玛丽亚的追念。
做牧师的父亲将夏洛蒂与其妹艾米莉接回家中,此后五年间,夏洛蒂与妹妹艾米莉,安妮,小弟布兰韦尔一起在父亲和姨母的教养下学习、生活。1831年初,夏洛蒂到罗海德的伍勒小姐学校接受更加正规的教育。在这所学习环境良好的学校,夏洛蒂的学业进步很快,曾数次获奖,同时也与谭波儿小姐的原型——同样端庄而慈祥的伍勒小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简爱的人生轨迹于此与夏洛蒂再度重合。次年5月,夏洛蒂离开伍勒小姐学校,回到家中教育弟妹,三年后,她又回到伍勒小姐学校担任教师。
直到1838年,夏洛蒂再度离开任勒小姐学校回家休养,此后的五年中她曾两度去有钱人家担任家庭教师,这并不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在阶级观念根深蒂固的英国,家庭教师的地位与仆人相差无几,从《简·爱》中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们对家庭教师的刻薄讥讽或可一窥夏洛蒂当时的辛酸境遇,因此不难理解她选择放弃这一职务,决定和两个妹妹一起在哈沃斯办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这也是简·爱初到桑菲尔德时的未来设想。
为了办学,夏洛蒂和艾米莉在姨母的资助下,于1842年初去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埃热夫人学校学习法语和德语。同年1月,姨母去世,姐妹二人回家奔丧。次年年初,夏洛蒂又独自一人回布鲁塞尔学习并兼教英语,她的老师埃热先生——“正直热情,坦诚友好”“处处显示出毅力,决心和意志”——男主角罗切斯特先生的原型,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吸引了她的目光。可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痴念,埃热夫人不能够允许夏洛蒂接近她的丈夫,夏洛蒂被迫于1844年元旦离开布鲁塞尔。
埃热先生之于夏洛蒂也许一如罗切斯特之于简·爱,“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让我爱上了他”,相见不能,可慰相思的便只余下鸿雁传书了。她几近恳求地写道埃热先生的回信“对我来说,生命仪关,你最后的信支撑着我——6个月的营养”“给我写信就是你做件好事。只要我觉得你相当喜欢我,只要我有希望收到你的信,我就能安静下来,不太悲伤”“当我一天天等待着你的来信,一天天的失望将我抛到难忍的痛苦之中……我就焦急——不想吃喝、 失眠——日趋衰弱。”她怀着她全部的热切投身于这场痛苦无望的爱情,也许亦怀有对埃热夫人同等的怨愤,以至于在《简·爱》中将她塑造成为了“阁楼上的疯女人”,借罗切斯特先生之口道:
她的性格与我格格不入,她的志趣令我反感,她的心灵庸俗、猥琐、狭窄,奇特地怎么也引导不到任何高一点的层次、任何宽一点的境界。
疯女人成了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成婚最大的阻碍,然而至少在书中,作者可以运用她的权力,定义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现实却并不曾给予夏洛蒂如此善意,伴随着办学计划失败、弟弟酗酒堕落、父亲身体日衰、诗集无人问津的一系列打击,夏洛蒂和两个妹妹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和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均为出版商接受,夏洛蒂的《教授》却遭遇了退稿(这在一个文青家庭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可是夏洛蒂并没有灰心,于1847年8月完成了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简·爱》。稿件寄出后不到两个月即率先出版,震动文坛——在哥特小说与色情小说盛行的维多利亚时期,在绅士淑女济济一堂的大殿中,一个“贫穷,卑微,矮小,不美”的女子,傲然而道:“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如何能不令观者为之震憾?
姐妹三人中有两人先行——艾米莉和安妮同年先后因病去世,所余下的只有一句“勇敢些,夏洛蒂”。再无人能够惊扰逝者的安息,徒留下无尽的伤怀与思念给生者,不思量,自难忘。1854年6月29日,38岁的夏洛蒂与阿·贝尼科尔斯牧师结了婚,6个月后,夏洛蒂因淋雨受寒一病不起,于1855年3月31日辞世,年仅39岁,还带去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
哈沃斯的荒原是三姐妹时常游玩之地,如今山风依旧于彼处呼啸,而那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矮小,平常却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石楠,像极了简·爱。
二、
《简·爱》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灰姑娘”的故事——事实上,简 ·爱的性格比灰姑娘一类的傻白甜女主要丰富得多。
“……较为和谐的思想,较有节制的感情,已经在我心中扎了根。.我忠于职守。克尽本分;我安然文静,相信自己已经心满意足。在别人眼里,通常甚至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都是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
“一个下午之间,我对八年的常规生活突然感到厌倦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还为自由作了祈祷,但它似乎随着微风飘散了。我放弃这种奢求,提出一个较低的要求,要求变化和刺激”
读罢以上两段文字,简·爱的矛盾复杂个性展现在我们眼前。
简·爱无疑是个冷静稳重、严于克己的人,包括贝西、罗切斯特先生、圣约翰在内的许多人物,都评价她”天性文雅”并因此而尊重信任她。但她的理性并不局限于为人处事的低调不争,还表现在她对传统的坚守,对道德的重视,善于自省自责,主张自尊自重上,但不可避免地具有时代的局限性:当简·爱发现自己已爱上罗切斯特先生而对方似乎在追求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时,深知上流社会阶级观念的她立即严厉地命令自己放弃所谓“非分之想:
“你有什么天生的本领能讨他喜欢?你有哪一点可以受到他的看重?去你的吧!你愚蠢得让我恶心。人家偶尔有点喜爱的表示,你就沾沾自喜,可那只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所作的暧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这样?你这个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难道连对自身利益的考虑也不能使你变得聪明一点么?”
即使在得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后,简·爱仍在反复确认:“我可以享受那许诺给我的美大幸福,而用不着担心有人会遭受像我刚才感到的痛苦吗?”
而当她面临着伦理道德与此生挚爱间的抉择时,炽热的爱情与痛苦几乎让她放弃——
“然而回答仍然是不屈不挠的——我自己在乎我自己。越是孤单,越是无亲无友,越是无依无靠,我就越要尊重自己。我要尊重上帝颁发、世人认可的法律。我要坚守我在清醒时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迷乱时所接受的原则。法律和原则并不是用在没有诱惑的时候,而是在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都起而反对它们的严格的时候用的。既然它们是严格的,就不能违反。如果我为了自己的方便而破坏它们,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呢?它们是有价值的——我一向这样坚信。如果说我这会儿没法做到坚信,那是因为我迷乱了——完全迷乱了,我的血管里像着了火,心跳快得已数不清。原定的想法,已下的决心,是我此刻唯一必须坚持的东西,我要牢牢守住这一立场。”
简·爱选择了离开,最简单的动作背后有最刻骨的清醒。
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温柔和顺委曲求全,而是铭刻至骨的自尊。
可她依旧是个热情浪漫的女子:童年时她细腻、敏感、热爱阅读和幻想,“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它虽然朦朦胧胧,像所有依稀浮现在孩子脑海中那些似懂非懂的概念,但又出奇的生动。这几页导言里的文字,和后面的插图有着密切关系,使得那些屹立在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大海中的礁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还有那从云缝间俯视着沉舟的幽灵般的冷月,都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在洛伍德学校,她热爱自由,追求平等的天性又得以舒展,表现出鲜明的叛逆精神和男女平等的观念:
“通常认为女人是非常安静的,可是女人也有着和男人一样的感情。她们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也要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她们对于过于严厉的束缚,对过于绝对的停滞,也会和男人完全一样感到十分痛苦。至于她们那些享有较多特权的同类,说什么她们只应该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荷包,那他们的胸襟未免太狭窄了。要是她们想要超出习俗许可的女性范围,去做更多的事情,去学更多的东西,他们因而就谴责她们,嘲笑她们,那他们未免也太没有头脑了。”
还有那些被罗切斯特先生夸赞的充满了瑰丽想象与奇异笔触的画作: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难以想象创作了这些画作的究竟是一个怎样充满了激情的灵魂!
当然,最能彰显简·爱抗争精神的无疑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段经典文字:
“你认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历过坟墓,我们站在上帝的脚跟前,是平等的。”
在面对雇主罗切斯特时,简·爱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应该去小心取悦和服从。她自知财富和地位远不及自己的雇主,但是并不认为自己的人格和品行应与这些物质条件挂钩。也正因为这样,她获得了罗切斯特先生毫无保留的尊重与爱情。
这样的性格具有明显的双重性:既浪漫,又严谨;既有情感迸发,又有道德自律;既有倔强的抗争,又有平和的隐忍;既是火,又是冰……两者虽然矛盾,但作者使它们在人物身上得到有机的统一,从而使简·爱具有更丰富的层次,形象更加真实可感,栩栩如生。
当然由于时代背景不同,简·爱的性格中也存在许多令人费解乃至非议的地方,比如她年幼时寄居在舅妈家中与舅妈和表兄表姐相处并不和谐,其中固然有舅妈和表兄表姐自私刻薄的原因,但简·爱毕竟是寄居的身份,对舅妈“不是心甘情愿”的养育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恩之心也显得太过冷酷无情,甚至于她极力捍卫的自尊,在那样的环境——她没有任何令人尊重的客观条件却要求与别人一样甚至更高的尊重——似乎都显得过高而不合时宜。
还有文中年幼的简·爱对穷人的评价:
“贫穷在成年人看来是可怕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就更加如此了。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辛勤劳动、值得尊敬的贫穷。在他们脑子里,贫穷这个字眼,是只跟破烂的衣服、匮乏的食物、无火的炉子、粗暴的举止和卑劣的品行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看来,贫穷是堕落的同义语。
我不明白穷人怎么会待人好,何况还要学着像他们那样说话,养成他们那样的举止,变得没有教养,长大后成个穷女人……不,我还没有足够的英雄气概,宁愿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简·爱似乎忘记了自己其实与她眼中的穷女人在世人眼中只有年龄的区别。这也怪不得夏洛蒂,与她同时代的英国作家皆出身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阶级,在他们眼中,教养一定与财富和阶级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只是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这不免也是“封建糟粕”了。
罗切斯特先生是另一个作者极力刻画的人物,被称之为“即《失乐园》的撒旦之后,最经典的黑色英雄”,却使评论家争论至今。
作为作者初恋的文学投影,简·爱认为他“比起那些由环境所造就、教育所培养和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着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天资和更纯洁的旨趣”并且“情人眼里出西施”,认为:“他的外表焕发着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风流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散淡的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出众,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他们的外貌与表情不以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数旁观者都会称他英俊迷人、气度不凡,而毫不犹豫地说罗切斯特先生五官粗糙、神态忧郁。我瞧见他们微笑和大笑——都显得微不足道。烛光中所潜藏的生气并不压于他们的微笑,铃声中所包含的意义也并不逊于他们的大笑。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严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转为明亮而温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
可在读者眼中,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他试图在已婚且妻子健在的情况下与简·爱结婚。
书中有一整章是罗切斯特先生本人的辩解,在他的描述中他自己俨然是“由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我自以为爱上了她。社交界无聊的情场角逐,青年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使一个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她的亲戚们怂恿我,情敌们刺激我,她又引诱我,使得我几乎连自己也未弄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作家闫红对此不无讥讽地写道:
这段话让我想起什么?还是张爱玲,她曾引用一本主要是用来讽刺女人的《猫》里的句子: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她们又希望你说:“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奔着三万英镑和伯莎的美貌而去,相貌平平还自称是英国侏儒的罗切斯特,此刻亦声称自己只负责懵懂。
世人对婚姻中背叛的一方态度总是颇为严厉,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一场类似于契约一般的财富与地位的交易——如果一听说未婚妻的家族有疯病史就放弃的话,罗切斯特先生与他鄙视的那位一听说未婚夫没钱就放弃的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区别呢?罗切斯特先生从一开始宣称是父亲欺骗和隐瞒伯莎有疯病的事实使他不得不娶“一个早已定好亲的新娘”到“由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我自以为爱上了她”语焉不详,让人不清楚这场婚事有多大的转圜余地以及他本人有多大的自主权,只是对既成的事实大加抱怨的行为被后世许多读者与评论家诟病,甚至西方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文学研究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学者桑德拉·吉尔伯特与苏珊·古芭还出版了一本名为《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批评论述著作,认为“阁楼上的疯女人”这一形象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代表着女性被男权社会压抑、遮蔽,处于孤立、缄默的他者地位的形象和意涵。
更有人大胆发出质问:“究竟是因为她(伯莎)是一个疯女人才被关在阁楼上,还是因为她被关在阁楼上,所以她必须是一个疯女人?”伯莎发疯的时间恰好在罗切斯特先生继承了父亲和早逝兄长的财产有能力掌控局势的时候,对于罗切斯特先生而言,此时摆脱她实在太过便利。
其实读者们大可不必有这些阴谋论的想法,夏洛蒂将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设置为疯女人本身就代表了她对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爱情的支持态度,其余的说法不免是过度解读。就文字本身来说,疯女人的确是疯女人,没有争议,也不必纠结原因。
也许罗切斯特先生早年真的爱过她,但他爱的不是一个疯女人,爱情可以不计较残破的肉体,却没办法应对一个面目全非的灵魂。纵使罗切斯特先生宣称,如果疯的人是简·爱——
“你身上每一丁点皮肉如同我自己身上的一样,对我来说都非常宝贵,病痛之时也一样如此。你的脑袋是我的宝贝,要是出了毛病,也照样是我的宝贝。要是你呓语连篇,我的胳膊会围住你,而不是紧身马甲——即使在动怒的时候你乱抓乱拉,对我说来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个女人那样疯狂向我扑来,我会用拥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显出抚爱来。我不会像厌恶地避开她一样避开你,在你安静的时刻,你身边没有监护人,没有护士,只有我。我会带着不倦的温柔体贴,在你身边走动,尽管你不会对我报之以微笑。我会永不厌腻地盯着你的眼睛,尽管那双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缕确认我的光芒”
其实在那样的条件下,罗切斯特先生的态度如何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几句华丽的言辞并不足以证明他的真心实意(虽然简·爱从未怀疑过),我们不可能用未知的“以后”来掩盖眼前的事实,更何况罗切斯特先生在这番急切的表白中无形间暴露了他的掌控欲——
“我不理睬你一味要走的疯话。你的意思是你得成为我的一部份。至于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为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你得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应当名实相符。只要你我还活着,我只会守着你。你得到我在法国南部拥有的一个地方,地中海沿岸一座墙壁雪白的别墅。在那里有人守护着你,你准会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决不必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让你成为我的情妇”。
我们原谅罗切斯特先生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却不能够认同他说的话,简·爱这样一个视自尊高于生命的女子怎可能让自己过这样一种由人摆布的生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罗切斯特先生的掌控欲是促使简·爱出走的催化剂,在简·爱身心皆处于弱势,自尊也是勉力支撑的时候与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是不平等的,而真正的爱情可以无关财富、身份、年龄,在精神上却是不可以不平等的!
在罗切斯特先生幸福的曙光消散——简·爱出走以后,他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来往,将自己关在桑菲尔德,只在半夜时偶尔去果园游荡。
那是一种怎样绵亘入骨的痛呢?
桑菲尔德,是她亲口承认过舍不下的地方,她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教室,他无数次在那里看见她和小阿黛尔的身影;
书房,炉火前,他们进行了多少柏拉图一般的谈话,可彻夜不倦;
果园,桑菲尔德最美的地方,定情之地……
它们的存在似乎只是在提醒他永远失去了此生挚爱,如果希望心上的伤口早日愈合的话,离开才是最佳的排遣。但他不在乎这个,或者不如说,他任由心上的伤口一次一次被挑开得血肉模糊,用痛来提醒自己此情入骨。
他混沌的一生中惟一的光啊,宁愿痛苦,也不能忘记。
直到桑菲尔德和疯女人一并毁灭在火中。
简·爱对旁人而言,只淡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名字。
大梦三生,爱的,恨的,都没有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如果他不曾答应父亲为他许下的那个荒唐的婚约;
如果伯莎·梅森没有发疯;
如果他没有把伯莎·梅森关在阁楼上;
如果他没有遇上简·爱;
如果他没有爱上简·爱;
如果他没有隐瞒疯女人的存在想和简·爱结婚;
如果简·爱没有出走;
如果桑菲尔德没有毁于火中;
如果……
他的胳膊残了,眼睛瞎了。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未有当日因,何来今日果?
于是到故事的最后,桑菲尔德与疯女人一起毁于火中,罗切斯特先生也被烧成了残疾,这或许是对他早年荒唐行径的惩罚,而此时简·爱已经继承了叔叔的遗产,二人在财富与体力方面的强弱颠倒,横跨在两人间的天堑终于消失,简·爱可以彻底地与之平视而不是如此前一般勉力傲视,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许罗切斯特先生真的做错了,因果报应,他也得到了惩罚;而我们绝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他的。这个人虽出身富贵,才华横溢,却因为一场荒唐的婚姻而堕入泥潭,沉沦颠倒,醉生梦死,在浓稠的暗色生命里偶然间透过了一丝清风,无怪乎他不顾世俗伦理也想将她留在身旁——用力去抓是抓不住的,只管将手臂放松伸展,在最幽微处,她萦绕指间,无拘无束。
三、
爱情是《简·爱》中最经典的旋律。
你的目光可曾追随过一个身影,只要他/她出现,视野中再无他人;
你的梦里可曾出现过一双明眸,目光或清澈或锐利带着似有如无的笑意;
你可曾在荒野间抬尽了头,直到那个人从溢满雾气的晨曦中走来,才恍然觉得,日光正好。
……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荷尔蒙与多巴胺就能解决的“毛病”,在有些人身上,这是一场绵亘入骨不死无休的顽疾,纵使知晓个体在宏大无常的命运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无力,依旧发出誓言:“山无棱,江水为竭,夏雨雪,冬雷阵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们把这种情绪称之为:“爱”。
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注定来自你爱的时刻。”
简·奥斯丁说:“如果我爱得更少一些,我也许会说得更多一些。”
塞林格说:“爱是想要触碰却又缩回的手。”
面对这个永恒的话题,夏洛蒂·勃朗特作出了她的诠释:爱源自相似灵魂间的天然吸引,是两人精神的独立与合一。
这是一场不太有意思的初见:没有“我乍见了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的神魂颠倒,也没有‘一个傲慢的男人遇上一个对他有偏见的少女”的戏剧冲突,仅仅是罗切斯特先生连人带马摔倒在简·爱面前(可没有偶像剧里女主角平地摔的美感),简爱扶他上了马。而后各自离去。
简.爱似乎并没有重视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的确是一件无足轻重,既不浪漫,也无多大趣味的事”,这样的事本应该转眼即忘,然而,“这张新面孔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已经张贴着的画全然不同。第一,因为这是位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强壮、又严厉。我进了海村把信投入邮局的时候,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我迅步下山一路赶回家时,也依然看到它。我路过台阶时驻足片刻,举目四顾,并静听着。心想马蹄声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一位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那时简·爱还不知道她无意间帮助的路人是桑菲尔德府的主人。
面事后罗切斯特先生的回忆也许是因为彼时已深爱的缘故,显得更加深情款款:
“一个有霜冻的冬日下午,我骑在马上看见了桑菲尔德府。多么骇人的地方!在那里我预料没有安宁,没有欢乐。在海巷的阶梯上我看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东西 独个儿坐着。我不经意地在她旁边走过,就像路过对面截去树梢的柳树一样。这小东西与我会有什么关系,我没有预感,也没有内心的感应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 ——好歹也是我的守护神一—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儿。甚至我的梅斯罗马出了事故,这小东西一本正经上来帮忙时,我也还不知道她呢!一个稚气十足, 纤弱苗条的家伙,仿佛一只红雀跳到我脚边,提议用它细小的翅膀背负我。我有些粗暴。但这东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边,固执得出奇,一副不容违抗的神态和口气。我得有人帮忙,而且是由那双手来帮,结果我是得到了帮助。”
罗切斯特先生的说法, 他似乎遭过了所谓“一见钟情”——或许那一见也未必是钟情,只是留下了几分想要去探寻的余地,作为一个在欧洲大陆寻欢作乐了多年的有钱人,罗切斯特先生交往过的情妇无一不是公认的美人,虽然他事后总是以轻蔑的口吻回忆她们。他一直在“寻找和发现一个能够爱上的善良聪明的女子”——只是一眼的时间真的看得出来吗?
也许,“人虽然不认识人,但灵魂认识灵魂”。
罗切斯特先生说:“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到那时我就可以约你来见我了。”
这是英格兰的一月,六点钟时天色已几近全黑,壁炉里跃动着温暖的火焰,而蜡烛光芒的映照并没有使桑菲尔德的主人轮廓柔和几分——
“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还有那被横梳的黑发衬托得更加方正的前额,使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个赶路人。我认出了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因为漂亮,还不如说因为显出了他的性格而引人注目。还有他那大大的鼻孔,我看出这表明他的脾气暴躁。
他那严厉的嘴、下巴和下颚,是的,这三者都非常严厉,一点没错。他现在已脱去斗篷,我觉得他体形宽阔结实,和他的面貌非常相称,我想从体育运动的角度说,这不失为一个好身材——胸宽腰细,尽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事实上论外貌而言,罗切斯特先生有一句评论十分恰当:“你的美丽也不见得胜过我的漂亮”。)
然后便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事实上近似于罗切斯特先生对简·爱才能和背景的盘问,态度当然谈不上温和有礼,可对于简·爱而言:“彬彬有礼的接待也许会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因为我不懂得怎样用温文尔雅来还礼或者对答。而粗鲁任性倒使我免却拘泥于礼节的义务了。在对方失礼的情况下,庄重地保持沉默,反倒使我处于有利的地位。再说,这种奇特的举止倒也怪有趣的,我很想看看接下来他还会有什么举动。”
她天性中无拘无束的一面与他意气相投,冷静理智的一面又使得她时刻保有着沉着与庄重——这对罗切斯特先生而言是不可抗拒的,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遇上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善良聪明的女子”了!
于是,相似的灵魂邂逅,并互相吸引。
在盘用过简·爱单纯明净的十八年后,罗切斯特先生似乎开始向简爱剖白自己人性中与世俗观念不符的一面,甚至近似于有意地刺激她,仿佛想知道她在怎样的程度会失控或者不如说,想知道自己这些出格的言论能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面前激荡起多大的波澜——每一次奇异得近乎不合逻辑,大胆得近乎无视上帝的谈话都在两个灵魂之间激起最深沉的回响。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对我的态度已比开始那阵子稳定一贯了。我似乎已经不再碍他的事,他不再时不时突然对我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傲慢态度”了。
意外地碰见我时,他似乎对这种偶然相遇很高兴,总要跟我说句话,有时则朝我笑一笑。每当正式邀请我上他那儿时,我总是荣幸地受到他的热诚接待,使我感到自己的确能使他得到乐趣,觉得晚上这样的空谈不仅能使他高兴,对我也有好处。”
读者知道,从年幼时开始,简·爱始终在一个缺乏关心和爱护的环境中成长。成长过程中亲情的缺失使她格外珍视友情,更何况他对她“正直热情,坦诚友好”,有着令人倾倒的渊博见识,无意中流露出的脆弱又是那样令人怜惜“我相信,他的忧郁,他的粗暴,以至他过去道德上的过失(我说过去,是因为他现在似乎已经改正了),都是由于命运的残酷磨难造成的……我不能否认,不管他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我都为他的忧伤感到忧伤,并愿意不惜一切来减轻它。”——在她平淡的生命中,他也许是最不同的存在了吧?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当她意识到自己对罗切斯特先生也许怀有更加深挚的情感时,“既盼望着能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但又怕见到他;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却又怕遇见他的目光”——典型的陷入初恋的少女情怀,那样的差涩,欲语还休,不敢吐露自己的心事,却因为他最细微的神态举止而思绪万千。
可罗切斯特先生的朋友们即将到来的消息打碎了脆弱的少女情怀。罗切斯特先生的朋友们无疑全是上流社会的绅士淑女,而其中一位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似乎很得他的青睐。这让简·爱清楚地看见了阻挡在她与罗切斯特先生之间的东西:身份,地位,财富以及别的世人看重的东西。她无力去反抗,而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在希望渺茫的时刻主动表明自己的心迹,只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遍遍告诫自己:“你和桑菲尔德的主人之间,除了教育他的被保护人,收受他付给你的薪水,感谢他因为恪尽职守理所当然地对你尊重和厚待外,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明白,这是你和他之间唯一得到他真正承认的关系。所以,别把他当作你抛洒柔情、喜悦、痛苦等等的对象。他和你不是同一阶层的人,你还是待在自己的社会地位上吧。你要自重自爱,别把你全身心灌注的爱,虚抛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厚礼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情绪,简·爱旁观着罗切斯特先生与他的朋友们的相处日常,从中痛苦地发现了罗切斯特先生与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缔结婚姻的可能,虽然敏锐如简·爱,早发现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她嫉妒——“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我嫉妒,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实际上装腔作势;她外表秀丽俊美,看似多才多艺,但头脑十分空虚,心田天生贫瘠;任何花朵都不会在这样的土壤上自动开放,任何果实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生土;她既无识别能力,也无独立见解;她总是搬弄书本上的美丽辞藻,却从未讲过也不曾有过她自己的意见;她大唱高调鼓吹高尚情操,却不懂得什么是同情和怜悯;温柔和真诚跟她无缘……”
倘若罗切斯特先生被蒙蔽了,简·爱还可以端起她的自尊远离这个没有眼光的男人,可她分明发现:“就是罗切斯特先生这位准新郎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意中人。正是这种洞察力——他所存的戒心——这种对自己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认识——正是他在感情上对她明显缺乏热情这一点,引起了我无休止的痛苦。
我看到他要娶她是出于门第观念,也许还有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她的地位与家庭关系同他很相配。我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爱给她,她也没有资格从他那儿得到这个宝物。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就是触及痛处的地方——就是我热情有增无减的原因:因为她不可能把他迷住。”
简·爱认为:“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无疑在童年时就灌输进去的思想和原则行事。他们整个阶级的人都奉行这样的原则,我猜想他们也有我无法揣测的理由去恪守这些原则。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是一个像他这样的绅士,我也只会把自己所爱的妻子搂入怀中。然而这种打算显然对丈夫自身的幸福有利,所以未被普遍采纳,必定有我全然不知的争议,否则整个世界肯定会像我所想的那样去做了。“可是这样的婚姻怎能被称之为爱情的契约呢?英格拉姆小姐怎能被称之为罗切斯特先生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根本不是真心爱简·爱如此之重之的男人,因为“要是那样,她就不必那么慷慨卖笑,频送秋波,不必如此装腔作势,卖弄风情了。我似乎觉得,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必张口抬眼,就可以贴近他的心坎。我曾见到过他一种全然不同的表情,不像她此刻轻佻地同他搭讪时露出的冷漠态度。但那时这种表情是自然产生的,不是靠低俗的计谋和利己的手腕来索讨的。你只要接受它就是——他发问时你回答,不用弄虚作假;需要时同他说话,不必挤眉弄眼——而这种表情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温和,越来越亲切,像滋养人的阳光那样使你感到温暖。他们结合以后,她怎样来使他高兴呢?我想她不会去想办法。不过该是可以做到使他高兴的。我真的相信,他的妻子会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
只有与他相似的灵魂才能够明白。
事实上,这是罗切斯特先生在追求简·爱过样中的一个计策,在这一点上他与《红与黑》里的于连英雄所见略同:在觉得对方不够爱自己的时候假意去追求另一个女人,认为嫉妒将成为爱情的催化剂——“我假意向英格拉姆小姐求婚,因为我希望使你发疯似他同我相受,就像我那么爱你一样,我明白,嫉妒是为达到目的所能召唤的最好同盟军。”姑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道德——事实上作者已经尽力使之不破坏人物形象了——但是的确管用,高傲的玛蒂尔德小姐因此主动痛苦地向于连袒明了心迹,而简·爱也因此更加明确了自己对罗切斯特先生的感情,纵然是永远不能说出口——“我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切过——唉!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
第二十三章是全书的高潮,也是《简·爱》一书中最为经典的篇章——定情之章。
起先,是一段如梦似幻的仲夏夜景色的描写:
“此刻是二十四小时中最甜蜜的时刻——“白昼己耗尽了它的烈火,”清凉的露水落在喘息的平原和烤灼过的山顶上。在夕阳朴实地西沉——并不伴有华丽的云彩 ——的地方,铺展开了一抹庄严的紫色,在山峰的一个尖顶上燃烧着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焰,向高处和远处伸延,显得越来越柔和,占据了半个天空。东方也自有它湛蓝悦目的魅力,有它不事炫耀的宝石——一颗升起的孤星。它很快会以月亮而自豪,不过这时月亮还在地平线之下。”
在果园里,简·爱享受着难得的平静与各种植物的芬芳,却被一种她熟悉的香味惊扰——罗切斯特先生雪茄的香味。
她不想与他碰面,毕竟,他已经要结婚,而她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这时的相见是不明智的,也许是自取其辱。
她试图悄悄跑开,却被叫住,不得不依从她的主人的吩咐,走到他身边。
罗切斯特先生平静地——也许是故作平静地——谈论了一会儿简·爱对桑菲尔德,对阿黛尔甚至是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感情,然后告诉她:“我想你得走了,简,很抱歉,简妮特,但我的确认为你该走了。”
他告诉她他就要和英格拉姆小姐结婚了,并且“正是你以我所敬佩的审慎,那种适合你责任重大、却并不独立的职业的远见、精明和谦卑,首先向我提出,万一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你和小阿黛尔两个还是立刻就走好。我并不计较这一建议所隐含的对我意中人人格上的污辱。说实在,一旦你们走得远远的,简妮特,我会努力把它忘掉。我所注意到的只是其中的智慧,它那么高明,我已把它奉为行动的准则。阿黛尔必须上学,爱小姐,你得找一个新的工作。”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残忍呢?他甚至说已经帮她找好了另一份工作,而那份工作在遥远的爱尔兰。
“离这儿很远呢,先生。”
“没有关系——像你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是不会反对航程或距离的。”
“不是航程,而是距离。还有大海是一大障碍——”
“离开什么地方,简?”
“离开英格兰和桑菲尔德,还有——”
“怎么?”
“离开你,先生。”
可罗切斯特先生似乎没听明白,只顾着自顾自说下去:
“有时我对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当你像现在这样靠近我的时候。仿佛我左面的肋骨有一根弦,跟你小小的身躯同一个部位相似的弦紧紧地维系着,难分难解。如果咆哮的海峡和二百英里左右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分开,恐怕这根情感交流的弦会折断,于是我不安地想到,我的内心会流血。至于你 ——你会忘掉我。”
万般悲喜于此时尽皆涌上心头,情绪终于再也无法克制——
到了终于开口时,我便只能表达一个冲动的愿望:但愿自己从来没有生下来,从未到过桑菲尔德。
“因为要离开而难过吗?”
悲与爱在我内心所煽起的强烈情绪,正占上风,并竭力要支配一切,压倒一切,战胜一切,要求生存、扩展和最终主宰一切,不错——还要求吐露出来。
“离开桑菲尔德我很伤心,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是因为我在这里过着充实而愉快的生活——至少有一段时间。我没有遭人践踏,也没有弄得古板僵化,没有混迹于志向低下的人之中,也没有被排斥在同光明、健康、高尚的心灵交往的一切机会之外。我已面对面同我所敬重的人、同我所喜欢的人,——同一个独特、活跃、博大的心灵交谈过。我已经熟悉你,罗切斯特先生,硬要让我永远同你分开,使我感到恐惧和痛苦。我看到非分别不可,就像看到非死不可一样。”
可罗切斯特先生又在说什么?
“你在哪儿看到的呢?”他猛地问道。
“哪儿?你,先生,已经把这种必要性摆在我面前了。”
“什么样的必要性?”
“就是英格拉姆小姐那模样,一个高尚而漂亮的女人——你的新娘。”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呀?我没有新娘!”
“但你会有的。”
“是的,我会!我会!”他咬紧牙齿。
“那我得走——你自己已经说了。”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发誓——我信守誓言。”
简·爱终于被激怒——她觉得自己被玩弄了,此前用那样残忍的话来逼迫她离开,现在又口口声声要求她留下,难道她的存在就是被随意支配,她的感受就应该被忽略不计吗?
“你难道认为,我会留下来甘愿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杯子里泼掉?认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历过坟墓,我们站在上帝的脚跟前,是平等的。”……“我不是鸟,也没有陷入罗网。我是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现在我要行施自己的意志,离开你。”
罗切斯特先生却在此时说:“你的意志可以决定你的命运,我把我的手,我的心和我的一份财产都献给你。”
简·爱当然不相信:“你在上演一出闹剧,我不过一笑置之。”
罗切斯特先生此前隐蔽的心思太多,如今终于自食其果了——无论他怎样表明心意,简·爱都不肯相信他:
“你怀疑我吗,简?”
“绝对怀疑。”
“你不相信我?”
“一点也不信。”
但她还是相信了,或者说,就算这只是一个梦,也“愿餐玉红草,长醉不复醒”——
“你看我是个爱说谎的人吗?”他激动地问。“疑神疑鬼的小东西,我一定要使你信服。我同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可言?没有,那你是知道的。她对我有什么爱?没有,我已经想方设法来证实。我放出了谣言,传到她耳朵里,说是我的财产还不到想象中的三分之一,然后我现身说法,亲自去看结果,她和她母亲对我都非常冷淡。我不愿意——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你——你这古怪的——你这近乎是精灵的家伙——我像爱我自己的肉体一样爱你。你——虽然一贫如洗、默默无闻、个子瘦小、相貌平庸——我还是请求你把我当作你的丈夫。”
很难相信有这般激情的表白不是爱,对吗?
大悲之后紧接着的又是狂喜,倘若简·爱和罗切斯特先生不是天生就感情深沉丰富的人,这一夜的经历足以让他们后半生的激情都燃尽了……只是那美好的黄昏过去了,暴风雨来临——果园尽头的大七叶树夜里遭了雷击,被劈去了一半。
二人接下来的相处过程也颇有趣致:
罗切斯特先生要给简·爱祖传的珠宝,被拒绝;
罗切斯特先生要给简·爱买华丽的锦缎,被拒绝;
罗切斯特先生想给简·爱唱一首恋曲,被拒绝……
原因无外乎就在于简·爱的自尊心,她不愿意白白接受他人的赠与,哪怕那个人是她的未婚夫,她一样宁愿凭借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也许她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不安,因为在世俗的意义上,他们是不相配的,接受他的赠与越多越显得她的一无所有,甚至会被世人以为是她为了高攀而不择手段“他给我买的东西越多,我的脸颊也因为恼恨和堕落感而更加烧灼得厉害了”而任由罗切斯特先生挑选那些华丽的衣饰任意打扮则是对自尊的践踏:“我绝不能忍受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打扮成像玩偶一样,或者像第二个达那厄那样坐着,每天让金雨洒遍全身”。
沉浸在恋爱中的罗切斯特先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原本就是他性格中的缺陷所在:总是希望由自己来掌控一切,他甚至还极不恰当地将简·爱比作土耳其王后宫的嫔妃,这样的比喻深深刺痛了简·爱,她意识到有必要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柔情蜜意的场面,大胆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发生”。
在罗切斯特先生因为自己的深情表白被简·爱无动于衷地忽略时,简·爱“明确告诉他,我生就了硬心肠——硬如铁石,他会发现我经常如此。何况我决计在今后的四周中,让他看看我性格中倔强的一面。他应当完全明白,他订的是怎样的婚约,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它取消。”
“你高兴光火就光火,烦躁就烦躁吧,但我相信,这是对付你的最好办法。尽管我对你的喜欢,非言语所能表达,但我不愿落入多情善感的流俗,我要用这巧辩的锋芒,让你悬崖勒马。除此之外,话中带刺,有助于保持我们之间对彼此都很有利的距离。”
这是多么美好的婚礼前夕!
婚礼那天的天气想来应该很好,阳光和清风轻盈地落到新娘的白裙上,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就要站在神圣的教堂里,在上帝面前许下一生的诺言,结为夫妻。
罗切斯特先生似乎很着急:“我的手被铁钳似地捏住了,让我几乎跟不住的脚步把我匆匆推向前去。一看罗切斯特先生的脸我就觉得,不管什么原因,再拖一秒钟他都不能忍耐了。我不知道其他新郎看上去是不是像他这付样子——那么专注于一个目的,那么毅然决然;或者有谁在那对稳重的眉毛下,露出过那么火辣辣,光闪闪的眼睛。”
当然,牧师照例是要说一句:“我要求并告诫你们两人(因为在可怕的最后审判日,所有人内心的秘密都要袒露无遗时,你们也将作出回答),如果你们中的一位知道有什么障碍使你们不能合法地联姻,那就现在供认吧,因为你们要确信,凡是众多没有得到上帝允许而结合的人,都不是上帝结成的夫妇,他们的婚姻是非法的。”
那句话之后的停顿,什么时候曾被回答所打破呢?不,也许一百年才有一次。
可它还是被打破了,也许是一百年来的第一次:
“婚礼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宣布存在着一个障碍。”
是哪一类性质的障碍?说不定可以排除——能够解释清楚呢?
可这是不可能的:
“障碍完全在于一次以前的婚姻,罗切斯特先生有一个妻子还活着。”
石破天惊。
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他欺骗了她,从一开始。
放火的不是格蕾丝·普尔,是格蕾丝·普尔看守的那个人。
他有一个妻子,是阁楼上的疯女人。
再多的言辞也无济于事,简·爱决议出走。
为什么要呢?
“想想他的痛苦,考虑考虑他的危险——看看他一个人被丢下时的样子吧,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吧,——安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所作所为会伤着谁呢?”
为什么不呢?
“我自己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啦,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不会因为金钱放弃自尊,同样也不会因为爱情放弃——或者说,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原本就建立在精神的独立之上,倘若她因为一响贪欢而放弃,她此生再无能够被爱的可能。
于是,出走。
于是,回归。
为尊严出走,为爱回归。
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人质疑她的爱情了吧,也再不会有人说她是灰姑娘——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灰姑娘为了嫁给王子而不顾一切,却很少有获得了财富与地位的公主还记得当年的承诺,愿意低下头去亲吻一只青蛙。
“是简·爱吗?”瞎了眼的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当然是简·爱,只能是简·爱。
四、
夏洛蒂·勃朗特虽然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和妻子,却似乎对神职人员不存在太多好感。
洛伍德学校校长勃洛克赫斯特牧师被刻画成了一个极其虚伪的假道学,运用一系列抑制人性的非人道做法来扼杀孩子的天性为自己牟利,而简·爱自己的表哥圣约翰·里弗斯虽然外表俊美教养良好甚至真心实意地为穷人做了不少好事,在反人性的方面却与勃洛克赫斯特牧师并无太大区别。
当简·爱离开桑菲尔德,开始漂泊流浪之旅,走向生死难卜的未来的时候,一个过于巧合的情节出现了——收留简·爱的沼泽山庄竟是简·爱的姑妈家,圣约翰、黛安娜、玛丽·里弗斯三兄妹则是她的表兄表姐,甚至为了进一步升华女主角的优秀品格及提升她的经济实力,还让简·爱获得了叔叔留下的遗产并与表兄妹们均分。
但这一部分的主旨是:通过简·爱和圣约翰之间的情感纠葛和矛盾纷争,展开人性和“神恩”的斗争。
圣约翰无疑是个宗教意义上的“贤人”,毫不利己专门为人,几乎没有凡俗的情感存在——也不尽然,对美丽的罗莎蒙德·奥利弗小姐,他显然怀有不一样的情感:“他严肃的目光,已被突如其来的火花所融化,闪烁着难以克制的激情,因此他的脸烧得通红。作为一个男子,他看上去几乎像她作为一个女人那么漂亮。他的胸部一度起伏着,仿佛那颗巨大的心对专横的约束感到厌倦,已经违背意志扩展起来,强劲有力地跳动了一下,希望获得自由。”
甚至只要他愿意,财富、地位都不会影响他和奥利弗小姐结婚,可这在他所献身的宗教事业面前又算什么呢?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对她的魅力深为敏感,但另一方面对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产生共鸣——不能为我所做的事业携手合作。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吃得起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
为什么一定要当一个传教士呢?
“放弃!什么——我的职业?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所打的基础?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桩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那就是提高他们的种族——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俱。难道连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活着的目的。”
那么谁又是他心目中合适的传教士妻子人选呢?
圣约翰选择了简·爱。
“上帝和大自然要你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他们给予你的不是肉体上的能力,而是精神上的票赋。你生来是为了操劳,而不是为了爱情。你得做传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将属于我的,我要你——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对主的奉献。”
为了这一刻圣约翰已经进行了自以为足够的观察和铺垫:
“在乡村学校里,我发现你按时而诚实地完成了不合你习惯和心意的工作。我看到你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才智去完成它。你能自控时,就能取胜。你知道自己突然发了财时非常镇静,从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毫无底马罪过的心灵——钱财对你并没有过分的吸引力。你十分坚定地愿把财富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把其余的让给了空有公道理由的其他三个人。从这里,我看到了一个为牺牲而狂喜拣起我所感兴趣的东西那种驯服性格中,从你一直坚持的孜孜不倦刻苦勤奋的精神中,从你对待困难那永不衰竭的活力和不可动摇的个性中,我看到了你具备我所寻求的一切品格。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忠心、坚定、勇敢。你很文雅而又很英勇。别再不信任你自己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掌管印度学校,帮助印度女人,你的协助对我是无价之宝。“
而失去爱情后的简·爱似乎也需要一点精神的寄托:
“我得在生活中寻找新的乐趣,来替代己经失去的。而他现在所建议的工作,岂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赐予的最好的工作?从其高尚的目的和崇高的结果来看,岂不是最适合来填补撕裂的情感和毁灭的希望所留下的空白?”
可她同时也明白:
“要是我跟着他,我就抛弃了我的一半。我去印度就是走向过早的死亡。而离开英国到印度和离开印度到坟墓之间的空隙,又是如何填补呢?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为了使圣·约翰满意,我会忙个不停,直弄得肌肉酸痛。我会使他满意——做得丝毫不辜负他的希望。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作出他所怂恿的牺牲,那我会做得很彻底。我会把一切心灵和肉体——都扔到圣坛上,作出全部牺牲。他决不会爱我,但他会赞许我的做法。”
这对于一个追求真爱的心灵而言是不可接受的——“一生跟一个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只把我当作一样有用的工具?”于是简·爱提出可以作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来陪伴他,但圣约翰认为不够:“我不需要一个妹妹,妹妹任何时候都可以从我身边带走。我要的是妻子,我生活中能施予有效影响的唯一伴侣,一直维持到死亡。”
圣约翰过于固执了,他甚至宣称:“我们一定得结婚,我再说一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毫无疑问,结婚以后,爱情会随之而生,足以使这样的婚姻在你看来也是正确的。”
这样荒谬的言论终于把简·爱激怒:“我瞧不起你的爱情观,我瞧不起你所献的虚情假意,是的,圣约翰,你那么做的时候,我就瞧不起你了。”
这一番激烈的言辞带来的就是圣约翰的报复,不,这位贤人是不会有这种卑劣的想法的,“他原谅我说了蔑视他和他的爱情的话,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些话本身。只要他和我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忘掉。我从他转向我时的神态中看到,这些话总是写在我与他之间的空气中,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开口,在他听来,我的嗓音里总有着这些话的味道,他给我的每个回答也回响着这些话的余音。”他只不过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种种冷淡的细节来让人痛苦罢了。
“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细细的慢悠悠的折磨。它不断激起微弱的怒火和令人颤抖的烦恼,弄得我心烦意乱,神衰力竭。假如我是他的妻子,我觉得这位纯洁如没有阳光的深渊的好人,不必从我的血管里抽取一滴血,也不会在清白的良心上留下一丝罪恶的痕迹,就能很快杀死我。我想抚慰他时尤其感到这点,我的同情得不到呼应。他并不因为疏远而感到痛苦——他没有和解的愿望。尽管我一串串落下的眼泪在我们一起埋头阅读的书页上泛起了水泡,他丝毫不为所动,就仿佛他的心确实是一块石头或金属。”
事实上圣约翰并没有放弃将简·爱变为自己的妻子的打算,在他去剑桥的前一天晚上,他有针对地宣读了一段经文,并对简·爱进行了个别布道(窃以为用“洗脑”更加合适),宗教的神圣,圣约翰的无私顷刻间让简爱失去了理智与坚持:“我忘却了拒绝——克服了恐惧——停止了搏斗。不可能的事——也就是我与圣·约翰的婚姻——很快要成为可能了。猛地一阵风过,全都变了样。宗教在呼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后来,为了那里的安全和幸福,顷刻之间这里什么都可以牺牲。”
就在她即将发誓嫁给圣约翰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呼唤着:“简!简!简!”——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一切迷梦都破碎了!
是幻觉?是感应?是神灵不愿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再被蒙蔽?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思念感动了上天?
本书中唯一一次超自然现象的描写,不是为了宣示神迹的伟大,而是为了让人性摆脱宗教义务的束缚,得以去追寻真正的幸福。
这样的揭露和批判,这样的冲突和结果,难怪《简·爱》一问世就受到当时一些宗教人士和宗教报刊的诋毁和中伤,斥之为“反基督教”,“道德上的雅各宾主义”,甚至进行人身攻击。但正如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再版序言中指出的那样:
“习俗不等于道德,伪善不等于宗教,抨击前者不等于袭击后者。揭去法利赛人脸上的假面具,不等于向荆冠举起不敬的手。”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却不曾理解过人性。
人性是由人自己定义的。
五、
夏洛蒂·勃朗特被称为第一个用小说披露个人情怀的小说家,这或许得益于她对人物精神世界出色的刻画,“作者在书中所用的内心独白、心理分析、自我解剖、内心交谈,直至超现实的梦境预兆、心灵感应等潜意识活动,都在于展现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灵魂轨迹、心理矛盾和内心冲突”,甚至她笔下的景物都不仅是单纯的背景点缀,还是心理意识的外化物化和形象表现,“它们是感情,是心境,是悲伤,是怨愤,是恐惧,是渴望,是追求,是作品的意蕴和内涵中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前文中所提到的第二十三章开篇优美的景物描写预示着接下来罗切斯特先生与简·爱终于相互表明心迹,而章末所写的美好的黄昏过去,暴风雨来临——“果园尽头的大七叶树夜里遭了雷击,被劈去了一半。”则是对这桩婚事将受到阻挠的暗示。
但夏洛蒂·勃朗特同时也在情节设计方面有所欠缺,女主人公在舅妈家和在洛伍德学校的情节均取材自作者的亲身经历因而显得较为真实可信,而简·爱在桑菲尔德府和沼泽山庄的经历虽然同样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但隐藏疯女人、打扮吉卜赛老妇等情节多少显得有些故弄玄虚;尤其是那过于巧合的表兄妹相认与均分财产的情节为评论界诟病已久,甚至连行色匆匆的结尾也显得不够深刻有力。
何况,夏洛蒂·勃朗特虽然将简·爱的形象刻画得极为生动完整,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形象的刻画却显得有些暧昧:一方面将罗切斯特先生作为自己的初恋形象来极力美化,另一方面又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太多对罗切斯特先生人品可能的猜疑;而对于次要人物形象的刻画则几近于模糊和脸谱化:英格拉姆小姐与伯莎·梅森在容貌上无疑非常相似,而罗莎蒙德·奥利弗小姐又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于一个成年的阿黛尔的形象。圣约翰只留下了一个不近人情的冰冷的影子,而黛安娜和玛丽则完全是模糊的。
夏洛蒂·勃朗特注重“诗情”,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如是写道:“没有诗情,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吗?我称之为——我所愿为之拜服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能缺少这种神圣的天赋。不过,就诗情而言,我敢断定,你的理解和我有出入,正如你对“感伤情调”的理解和我不同一样。正是诗情——就我所理解的这个词的含义——把须眉气概的乔治•桑提高了,把某种粗野的东西变成了近乎神圣的东西。”
她也因此对与她几乎同时代的简·奥斯丁诸多鄙薄,认为后者所写的不过是:“一张平凡的面孔的一副惟妙惟肖的银版照相!一座用围墙严加防护的,精心侍弄的花园,整齐的花坛镶边,娇嫩的花朵;可是一点也看不到五光十色的外景,没有开阔的田野,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青山,没有绿水。她的那些绅士淑女们住在雅致的但是密闭的房子里,我才不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哩。”认为“她全然不知激情为何物”,“她涉及人的心灵,还不及涉及人的眼、口、手、足的一半。凡属敏锐的观察、伶俐的口齿、灵活的动作,都适合她去仔细揣摩;但凡心灵的剧烈而隐晦的悸动,血液的急速流涌,生命的无形的活动场所,以及死亡的有知觉的袭击目标,——这一切,奥斯丁女士无不置若罔闻。正如每个人用自己的肉眼看不见他起伏的胸膛那的那颗心,同样,她用她的心灵之眼,也看不见她的同类的心”。
平心而论,夏洛蒂·勃朗特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法与简·奥斯丁相提并论的,她的评价也并不客观理性;但因为这几份信就认为夏洛蒂·勃朗特是个骄傲自大、企图贬损他人抬高自己的看法是不够公正的,毕竟谁都有坚持自己文学品位的权利,有不喜欢简·奥斯丁的权利。夏洛蒂·勃朗特在本质上和简·奥斯丁就不是同类型的人,而且夏洛蒂·勃朗特的特点(可能是优点、也可能是一项缺陷)就在于过于关注自我的内心而无法触及和她不同的人的内心世界,无法理解平凡人物的爱恨喜乐,甚至觉得这样的人都不真实,没有激情,因此不难理解她对简·奥斯丁的偏见,毕竟夏洛蒂·勃朗特是凄苦的教会学校里出来的人,一生坎坷而艰辛,对于社会的态度当然更为鲜明尖锐,情感的表达也不得不更为激烈
。
由于维多利亚时期过高的道德标准,夏洛蒂·勃朗特对于她笔下的主角有着近似于道德洁癖的要求:简·爱的品格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同时与她身边的贵族小姐们(两位里德表姐、英格拉姆小姐等)形成鲜明对比;罗切斯特先生已婚的现实也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让读者接受,于是阁楼上的必须是一个疯女人。但这同时又使那些宣称《简·爱》一书展现了女性主义的说法有些站不住脚:
评论界将《简·爱》定性为女性主义作品原因无外乎简·爱身上展现了所谓的“反抗精神”与“追求平等”,然而细读可以发现简·爱身上的反抗精神主要集中体现在幼年时期,思想本身是非常不成熟的,很难说有多大的启蒙意义;而她追求爱情的过程也无形中展现了她自己的自卑——在她与罗切斯特先生财富和地位不对等的时候,她不但没有认为自己不逊色于英格拉姆小姐的想法,反而处处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份;甚至连确定得到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之后她还是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如果说她的那番爱情宣言是追求平等的表现,那她追求平等的表现也太像一时冲动了。更何况还有阁楼上的疯女人,她虽然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但毋庸置疑的代表了“女性被男权社会压抑、遮蔽,处于孤立、缄默的他者地位的形象和意涵”。
因此我们可以说,《简·爱》一书与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本人在中国文学界是被高估了的,它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的深度,换句话说,《简·爱》是本名著但称不上巨著,夏洛蒂·勃朗特是小说名家但称不上大家。
但这是不是说明《简·爱》不值得去读呢?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简·爱》那不算太复杂的情节与人物关系使之具有极强的可读性,而通俗小说手法在严肃文学中的运用虽然不太正统,但的确“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其言不甚深,其文不甚俗,其思想则百年不衰也。
如果一定要批判的话,想来夏洛蒂·勃朗特也不会太在意,毕竟,她本人曾说:“不写诗,可以称作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吗?”
这倒与中国传统中的“诗言志”有异曲同工之妙,亦可堵住那悠悠之口——她看中的从来都不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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