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饕餮(中)丨夜,亥时,雪如鹅毛,云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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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歌·饕餮(中)
文 ︳张惜辰 图 ︳蓝雯轩
正文
4、精怪
一行几人离开厢房,在钱无忧的带领下,走向钱氏家主居住的内室,大户人家宅院幽深,五个人走了足足一刻钟,穿宅过院,迂迂回回,终于来到一栋外观陈旧的小屋前。
“这里就是家父居所。”钱无忧向众人解释。
“真是别出心裁,”张子虚一脸痴呆,“在下还以为这里是茅厕。”
“抢鼎害人之后,父亲一直心中愧疚,所以才仿照山民的住所,修建这间小屋自居,以求为自己消灾解业。”
钱无忧话音落地,一位中年妇女从屋后花园里走了出来:“给小姐问安。”那位妇人对钱无忧毕恭毕敬,看来是钱家的下人。
“祝妈妈不必多礼。”钱无忧回了句话,然后向众人介绍说,“各位大侠,这是我的乳娘祝妈妈,也是管家秦四叔的妻室,到钱府快二十年了。”
“祝妈妈你好!”司空乌有喊声震天,“既然你是钱小姐的乳娘,就是我司空乌有的乳娘,谢谢你哺育我长大,让我学会爱与被爱,愿你从此以后,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大……大侠太客气了,”中年妇女被司空乌有的热情彻底击败,“都是我该做的。”
“祝妈妈不必紧张,”钱无忧巧笑一声,继续说道,“司空大侠为人洒脱,说话方式有些与众不同——对了,你今日可见到过我大哥和二哥?”
“大少爷彻夜未归,”祝妈妈勉强从震惊中回过神儿,“二少爷正在屋内服侍老爷,听说小姐去请了帮手,刚刚还在问起老奴。”
“大哥不在就好,”钱无忧低语了一声,“那你先去忙吧。”
祝妈妈又向众人行了个礼,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去。看她走得远了,钱无忧才开口说道:“各位不知道,我大哥钱无患为人飞扬跋扈,蛮横无理,一旦撒起泼来,只有我父亲震得住。”
“那我们的二哥呢?”司空乌有恰到好处地占了个便宜。
“我二哥钱无欲倒是个好人,”钱无忧脸泛桃红,“不过自幼体弱多病,又不爱经营家业,所以我父亲不大喜欢他。”
话说到此处,钱无忧已经伸手推开了屋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在场众人不禁眉头大皱,掩住了鼻子。
“这味道,”张子虚头昏眼花,“让在下想起三天前的馊稀饭。”
“小心了,”夏窈瑶素手一挥,手上结出一个驱邪印,“这屋子里,全都是煞气。”
“小姐说什么煞气?”
身着青衣的年轻人从屋内走出,他脚下虚浮,身材干瘦,呼吸乱而不平,看来就是钱无忧的病鬼二哥钱无欲。
“二哥,我把帮手找来了。”钱无忧喊了钱无欲一声,然后又指着众人一一介绍。
“各位大侠有礼,”钱无欲文质彬彬,仪态谦恭,“我这就走了,给各位腾出地方。不过诸位行事最好快些,不然我大哥回来,免不了一番吵闹,给各位添麻烦。”
说罢,钱无欲徐徐退走。钱无忧解释说:“我这位二哥虽然为人和气,但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所以为钱老爷解除蛊患之时,他并不想身居屋内。”
“信与不信是他的事,”夏窈瑶接腔说,“可屋里煞气这么重,他天生体弱,久而久之,也难免受到波及。”
“妹子,敢问何为煞气?”美少年张子虚诚心求教。
“你再叫我一声妹子,我就让你死。”夏窈瑶语气坚决,“煞气就是凶煞之气,这种东西与人气类似,却是由精怪异兽吞吐,能片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太可怕了!”张子虚倒吸一口凉气,“在下想起来了,当日在红线岭,青娘就是小手一挥,让假装妖孽的犯罪分子全部归西。”
“青娘是青丘狐族,用煞气取个把凡人性命,当然是易如反掌。”
夏窈瑶嘴上这么回答,身下已经开动,当先进入小屋。这屋中昏黑,在旁人看来只是光线不明,但她自幼修行,当然能瞧出其中的门道。
有一股黑气就躲在小屋当中,那里正是钱氏家主钱益的卧榻,这股黑气时大时小,若有似无,就像附骨之疽一般缠住沉睡的老人。
夏窈瑶不发一言,快步走上前去,而身后众人见状,也都迅速进屋,奔向钱益老爷床前。可惜,这些人除了小姐就是游侠,再不就是不要命的大理寺官员。在他们眼里,只有一个枯槁老人横躺榻上,除了身上散发的味道不太亲切,基本还是符合正常逻辑。
“有发现?”夏硕语声疑惑。
“钱老爷睡姿不雅。”张子虚沉思片刻,说出自己的结论。
“错。”夏窈瑶回答。
“莫非他已经昏迷?”张子虚睁大了眼睛。
“错。”夏窈瑶再答。
“死了?”张子虚大惊失色,“可我不会验尸!”
“胡说八道什么!煞气入窍,钱老爷是入魇了!”
夏窈瑶说罢,双手拈出指诀,摁住钱益眉心。
“孽障!还不出来!”
夏窈瑶娇喝一声,作势往外一拉,少女指尖如同一块磁石,硬生生从钱益额间吸出一物。仓促之间,在场众人也没有看个分明,只觉得那东西浑身漆黑,身上长满羽毛,遍体发出使人作呕的恶臭。
夏窈瑶银牙紧咬,顺势一甩,将那东西甩到墙边,同时她左手探怀,从怀内掏出一撮金粉,掷在怪物身上,金粉遇兽则燃,在墙角发出好一阵灿烂的黄光,怪物疼痛不已却不能动弹,只张开如碗的巨口,对着夏窈瑶不断嚎叫。
这时众人才看清怪物真身,这东西原来是只大如孩童的怪鸟,怪鸟头大如斗,顶上无毛,身后生着两根老鼠一般的长尾,三只脚爪上,长有锋利如刀的倒刺。
“有妖怪!”钱无忧大惊,扯住司空乌有的袖子。
“有妖怪!”司空乌有大惊,扯住张子虚的袖子。
“有妖怪!”张子虚大惊,扯住夏硕的袖子。
“是有妖怪。”夏硕叹了一口气,“但请大家先冷静。”
“少见才多怪,”夏窈瑶长发一甩,“这是怨鸱,专吃死尸的精怪,战地刑场最为常见,它附在钱老爷身上,是因为钱老爷气息已弱,在等着嚼骨吃肉而已。”
“岂有此理,”张子虚声音发颤,“青娘也是精怪,颜值差异竟如此之大!”
“精怪之属种类繁多,”夏硕开口解释,“怨鸱我也听过,似乎是极为记恨的精怪。瑶妹,既然我们见了它的真身,以后难免遭报复,你就灭了它吧,算给钱家一个干净。”
“哥哥说的是。”
夏窈瑶点头,脚下按北斗七星之序踏出步法。唐人以为,北斗七星为司命之星,所以七步共踏天枢贪狼星、天任巨门星、天柱禄存星、天心文曲星、天禽廉贞星、天辅武曲星,最终行至杀伐之星天冲破军星,七步既全,诸邪断绝。
怨鸱似乎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口中的咆哮转为哀呼,夏窈瑶闭目不理,手中拈起诛邪印,使出天机四诀中的“破”字诀,口中怒喝一声,抽剑诛邪。
在场之人只见一道紫光从夏窈瑶剑上泛起,最终将怨鸱与夏窈瑶一同笼罩,除了光华流转,迷眼炫目,他们完全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妹子!神仙!神仙!妹子!”
张子虚大喊一声,情不自禁,火般热情,冲入紫光意图拥抱夏窈瑶,众人只听紫光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光芒退去,怨鸱早已化为烟尘,而夏窈瑶镇定自若站在原地,脚边是昏迷不醒的美少年张子虚。
“是我干的,”夏窈瑶指着张子虚说,“跟怪物无关。”
“女侠好身手,”司空乌有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是天真还是智障。”
这边刚刚处理完怨鸱,小屋门外就传来一声粗鲁吼叫,然后一个斜披兽氅、满身酒气的肥胖男人从屋外冲了进来——他手上还提着一只可爱的鸟笼。
“哪来的江湖术士,到我钱家招摇撞骗!”
“你的样子像是反派,”司空乌有端详对方许久,“以你的造型,应该活不过下一章。”
“王八蛋,”壮汉脸色发白,“不要胡言乱语!”
“大哥,你怎能出口伤人?”钱无忧目视壮汉,脸上尽是厌恶之情,“这些都是我请来的长安游侠,片刻之前才为爹爹驱散了邪物,要说这里有王八蛋,我看只能是你。”
“我?”壮汉冷笑一声,“我钱无患乃是钱家长子,未来的家主,谁敢骂我王八蛋?我没看到什么妖怪邪物,只见到一群招摇撞骗的无赖,还有——那个躺在地上的王八蛋,进了别人家里倒地就睡,成什么体统?”
“这位兄台,”躺倒在地的美少年爬起身来,“在下认为,不要纠结于王八蛋这个问题,而且大家讲道理,在下并非主动选择睡在这里,而是被动陷入昏迷。”
“这都不是重点,”钱无患很坦白,“我只想把你们赶出去。”
“只怕不是你说了算。”钱无忧表情十分凝重。
“老头子没醒,当然是我说了算。”钱无患笑容非常猥琐。
正在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
“现在我醒了,你是不是该滚出去?”
众人齐齐回头,发现昏睡榻上的钱益已经转醒,所谓病虎虽老,威严尚在,这位迟暮的老人虽然只剩半条人命,但眼中依然精光四射,怒目看着眼前的钱无患。
气焰嚣张的钱家大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气势顿时消减一大半,他在原地踟蹰许久,才暗骂了一句“老不死的”,然后转身奔出了小屋。
屋内的钱无忧喜极而泣,疯狂冲向榻前,握住钱益双手——很奇怪,这位老爷对自己的女儿不太热情,他低眉瞥了钱无忧一眼,然后抽出双手,朝夏窈瑶行了个姿势古怪但诚意上佳的拱手礼,然后开口问道:“这位小侠,你可是天机门人?”
“正是。”夏窈瑶回答。
“长平子是你什么人?”
“家师丹阳子,是传功长老长平子的师弟,所以按辈分算,长平子是晚辈的师伯,只是师伯喜好云游四海,所以晚辈也很少见到他本人。”
“如此说来,你也算是老朽的侄女了。实不相瞒,长平子入天机门之前和老朽曾是结义兄弟,只是后来造化弄人,他入了道门,我沉浮商海,见面也就屈指可数了。”
“怪不得,”夏窈瑶略一颔首,“怪不得师叔会为钱老爷指点迷津,帮你镇压饕餮兽纹鼎中的饿食蛊灵。”
“哪里是指点迷津,”钱益苦笑一声,“他是想让我受点儿苦啊,他本能将这东西带走,却执意让我留在身边,都是为了让我心绪不宁,日日忏悔赎罪。”
“长平子竟如此鸡贼,”张子虚喃喃自语,“在下只想说四个字——干得漂亮。”
“的确是干得漂亮,”钱益也附和,“这两年我过得不人不鬼,最终还是着了饕餮鼎的道。我想问小女侠,此番你已经将蛊灵除去了吗?为何老朽仍然感觉如此饥饿?”
“不瞒钱老爷,还没有,”夏窈瑶眉头一皱,“刚才我除去的,只是蛊灵引来的精怪,精怪倒是容易对付。但饕餮鼎上的蛊灵,居然能突破长平师叔的玄道禁制,我看是有高人在背后操纵,不找到这个人,蛊灵万难去除。”
“有人操纵?”钱益眼神百感交集,“饕餮鼎一直供养在我屋内,要照你的说法,那是我家中亲近之人想要害我啊!”
“岳父——不,我是说钱老爷,”流氓青年司空乌有热心劝解,“请不要如此忧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曾看过一出皮影戏名叫《小世代》,里面专讲亲朋好友如何撕逼,比起戏里的瞎搞胡搞,你的情况已经称得上使人放心。”
“这出戏在下也看过,”美少年张子虚点头称是,“皮影画得很漂亮,就是剧情让人闹心。”
“多谢二位侠士关心,”钱益依然愁眉不展,“敢问诸位,可有方法搭救老朽性命?”
“有倒是有,”“银燕子”夏硕眼珠一转,附在钱益耳边说道,“钱老爷若想活命,不如把饕餮鼎放在枕边,而我们全部退出屋外,假装毫不知情,引诱蛊灵出来害你。”
“这位侠士,你可不要说笑!”钱益满脸惊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非也,”夏硕微微一笑,“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5、役灵
日昳,未时。
司空乌有被钱小姐请走了,说是孟清濯调查的事有了眉目,顺便还想一起谈谈心。
于是张子虚孤独地吃完午饭,无聊地在钱府之中闲逛,作为一名路痴,他很快迷失了方向,绕到一座人烟全无的高墙之下,猛然发现墙上挂着一个挺翘的臀部。
“夏兄,你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虚朝着臀部发问。
“咦,张贤弟,你怎么知道是我?”臀部的主人回过头,他黑巾蒙面,遮头盖脸,明显是想掩人耳目。
“在下对你的臀部非常熟悉。”张子虚如实作答。
夏硕臀部一紧,悄声说道:“贤弟不要声张,你先上来说话。”说罢掏出软鞭轻轻一卷,顺势将张子虚带上墙头。
“感谢夏兄带在下飞。”张子虚趴身于墙,目视前方,发现高墙下的庭院中,有位身形娉婷的黑衣人,正在四处逡巡,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夏兄,你还有共犯?!”张子虚大惊。
“是同伴,”夏硕纠正美少年的口误,“那是我家妹子。”
“妹子也来了!”张子虚很兴奋,“在下能否跟她说句午安?”
“最好不要,”夏硕回答,“她正在寻找役灵。”
“什么是役灵?莫非是某种野菜?”
“并不是,役灵是可以控制的精怪。钱府之中煞气深重,吸引了许多精怪盘踞,这些精怪虽然能力低微,但却可以成为役灵,为我们所用。”
“这么神奇!”张子虚低呼一声,细细观察夏窈瑶身边的状况,果然,在庭院的雪地中,有一只异兽约有巴掌大小,浑身穿着红袍,头戴竹笠,模样像只古怪的刺猬。
只见夏窈瑶低头俯视精怪,口中念念有词,似乎与它进行商议,那只刺猬听着她的话,不断作揖,谦恭地匍匐在她脚下,样子十分驯服。夏窈瑶点点头,掏出一枚红色小珠,按在异兽头顶,然后闭目凝神,嘴中念出一个“服”字。
随着她话音落地,那粒红色小珠瞬间消弭于无形,异兽似乎对此非常受用,围着夏窈瑶不断转圈,火暴脾气的美少女难得一见笑出了声,把这只迷你精怪捧在手心。
“在下很妒忌,”美少年张子虚眼神忧郁,“在下也想被捧在手心。”
“请勿与一只刺猬争风吃醋,”夏硕回应,“这东西虽然貌不起眼,但却大有用处,实不相瞒,愚兄经过认真分析,认为钱家人没有跟我们说实话。今日午饭之后,我家妹子又告诉我,饕餮鼎的事,长平师叔曾向她提过,他告诉瑶妹,并不是他不想带走饕餮鼎,而是钱家老爷死活不让。你想这样一个心腹大患,钱益要处心积虑留在身边,而且在生死攸关之际,还不对我们如实相告,这是不是大有问题?”
“原来如此,”张子虚恍然大悟,“想不到鸡贼的人竟然是钱家老爷,在下如此机智竟然被他骗过,还认为是长平子前辈过于淘气!”
“这也不怪你,他毕竟是纵横商海的人中之精,老谋深算不是旁人能及,我和瑶妹暗中调查了一下午,也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所以瑶妹这才提出寻找精怪作为役灵,从人力难及之处入手,或许能另有裨益。”
“妹子真是冰雪聪明,”张子虚眼泛桃花,“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
“请恕愚兄直言,”夏硕闭上了眼睛,“以贤弟的身手,怕有一天会惨死在她手中。”
两人还在谈话,那边的夏窈瑶已在役灵耳边嘱咐完毕,她将役灵放在地上,那东西遇土则遁,顷刻之间就消失了踪影。
“大功告成。”夏窈瑶自语一声。
也就在她“成”字出口的同时,钱府西侧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这声惨呼粗嘎嘶哑,已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蛊灵出来了!”夏硕面色一变,“贤弟,你先行赶去钱益的居所,我与瑶妹更换衣裳,随后便到!”
“没问题!在下必定第一个赶到!”张子虚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路痴。
一刻钟后。
夏硕、夏窈瑶、司空乌有、钱无忧,以及车夫孟清濯都已赶到小屋门口,而美少年张子虚因为迷路,此刻正在一片假山中游荡。
“各位大侠!这门打不开!”
说话的是乳娘祝妈妈,她才是第一个赶到屋外的人,中年妇人拼命推着屋门,但那扇小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浇灌了铅水一般坚固。
“是被煞气封门了,”夏窈瑶神情凝重,“好厉害的东西!”
“很厉害吗?不如让我来试试。”孟清濯嘴角带笑,左手紧握剑柄,在电光石火之间挥出三剑,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在场之人只觉剑气纵横,如狂风拂面,再看那扇木门,早已齐齐断为三截。
“好快的剑!”夏硕一脸的难以置信。
“以剑气破煞气!”夏窈瑶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前曾听师傅说过,爱剑成痴的人,能除心中一切杂念,以剑入圣,剑气能克世间所有妖邪,想不到竟是真的。
但这夏家兄妹都是知道分寸的人,明白还不是追问孟清濯来历的时候,于是迅速稳定心神,急急冲进小屋之中。
屋内此时已经黑气弥漫,即使并非修行之人,也能感觉到沁入骨髓的森森寒意,而榻上的家主钱益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怒目圆睁,面部肌肉不断抽动,似乎有某种虫类在皮下钻动。
“拿肉来!拿肉来!”
钱益张口咆哮,双手乱抓,想必真是饥饿难耐,蚀骨挠心。
“阿爹!”
钱无忧叫了一声,哭叫着想要上前,却被司空乌有拦腰抱住:“小姐冷静!千万要冷静!”
“小姐不要冲动,”夏窈瑶也说,“钱老爷蛊灵入心,已经不是你父亲了,你现在赶过去,他恐怕会将你生生吃掉。”
这话一说完,天机门美少女已经手拈印诀,三步冲向榻前,她飞速点过钱益七窍,复又用两手食指按住钱益经外奇穴,在这番动作之下,钱益周身忽然僵硬,两手停在半空,就像一尊不可移动的石雕。
众人都以为蛊灵已被制住,但夏窈瑶神情却依然严肃,额上还有豆大的冷汗向下滚落,“可恨!”美少女低骂一声,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有人在用咒术,给蛊灵加力!”
夏窈瑶说出心中推测,旋即变手为掌,往钱益额间大力一拍,然后借此力量退出数步。被击中的钱益微微朝后一仰,立马又直起身来,跃下床榻,直朝夏窈瑶扑去。
“瑶妹,大哥助你一臂之力!”
“银燕子”夏硕临危不乱,将腰中探云鞭抽出,凌空一甩,使出一招“金丝缠柱”,把袭向亲妹的钱家老爷裹了个结实。夏窈瑶一看夏硕出手,当时也就定了心神,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织锦小袋,倒出袋中金粉,将一双手涂成金黄,然后双手合拢形成剑指,似猛虎一般猛冲向前,刺向钱益已变为深黑色的眉心。
“八荒借力,窥视天机,四诀——锁!”
夏窈瑶使出天机四诀中的“锁”字诀,周身奇光显现,指尖似有莲花无数,后又化红链千条,将钱益死死锁住。
“用剑的!”夏窈瑶回头朝孟清濯大喊,“蛊灵马上逼出来了!看你的手段了!”
“交给我了。”孟清濯微微一笑。
听到孟清濯回答,夏窈瑶剑指一收,然后朝钱益双眼、鼻尖、双耳都是一点,七窍中只留下张开的血口不封,钱益一张老脸瞬间扭曲,一道细长的黑痕在他皮下四处乱窜,最终朝着嘴唇奔去。
“大哥,收鞭!”
夏窈瑶话音一落,夏硕收鞭,美少女退步,孟清濯出剑,三人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赘余,在场之人还没做出反应,钱益嘴中钻出的怪虫已经被斩作两段,蛊虫既去,蛊灵不存,干瘦的钱氏家主无法站立在地,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阿爹!还好吗?”钱无忧大喊一声,朝钱益冲去。
“岳父!床上睡!”司空乌有也大喊一声,跟在钱无忧身后。
至于心思缜密的“银燕子”夏硕,他没有空闲照顾老奸商钱益,此刻他半蹲在地,细细审视着地上一分为二的蛊虫,那是一条浑身发白、生有百足的无名之物,这东西既像桑蚕,又像蜈蚣,黑色的虫首上,似乎还缠着一条细细的白线。
“瑶妹,这根白线是什么?”夏硕询问夏窈瑶。
“这是缠魂丝!太平邪教的东西!”夏窈瑶显得非常吃惊。
听到这个回答,“银燕子”浓眉一皱,将探云鞭反手收回,然后双目扫视在场之人,朗声开口道:“这里的人都不能走,施咒控蛊的贼人,定然在你们中间。”
“好大的口气,你说不许走就不许走?”使人讨厌的角色总在危险之后登场,钱家大少钱无患提着可爱的鸟笼钻进小屋。
“咦?”司空乌有回过头,“在这一章你居然还活着,这不符合作者的个性。”
“王八蛋!”钱无患大怒,“就凭你这句话,我立马让所有人撤退!”
“恐怕不行!”夏硕发声,“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你凭什么?”钱无患依然笑得非常猥琐。
“凭什么?”夏硕冷哼一声,从腰间掏出大理寺令牌,“凭的是大理寺官威,凭的是大唐皇帝浩荡皇恩!”
“夏大人!”钱无忧抬起头,瞪着一双眼妆哭花的眼,“你不是大理寺退休老干部吗?”
“这是一种套路,”司空乌有代替夏硕回答,“长安套路深,不必太认真。”
“还有问题吗,钱无患少爷?”夏硕目视钱无患,此刻的钱家大少表情非常抑郁,每次他露出猥琐的笑容,都会遭遇悲剧的结局,上一次是他的爸爸醒来,这次是遇到了朝廷执法部门的卧底。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钱无患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警告你们都不许走啊,要积极配合朝廷公务员的执法工作。”
但命运对于龙套反派总是非常残忍,钱无患的话刚刚说完,人堆中一个身影抬腿就跑。这次跑路来得过于突然,机敏如“银燕子”也没有能力阻止,幸运的是,迷路已久的美少年张子虚此时终于出现,和企图逃逸的犯罪分子撞了一个满怀。
“贤弟!干得好!”夏硕一声大喝。
“嗯?”听到夏硕的赞扬,美少年瞬间对剧本充满了不解,“夏兄,虽然得到你的夸奖在下十分开心,但你可否告诉在下,除了迷路之外,在下究竟干了什么?”
6、名字
躺在地上的犯罪分子,就是钱无忧的乳娘祝妈妈。
但就算是大理寺官员夏硕,也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任何东西。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是在下干的!”美少年张子虚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大家讲道理,在下没有谋杀他人的能力,所有殴打过在下的长安游侠都可以作证!”
“的确不是你干的,”夏硕走近乳娘尸身,扒开她的嘴唇端详片刻,然后长叹一声,“她口中含有牵机药,一旦失手被擒,就咬碎吞下,自尽当场。”
“我看她就是凶手,”司空乌有认为,自己必须在公共场所表现出一点儿过人的机智,于是认真分析道,“孟清濯去管家秦四那里调查家丁名册,却意外发现祝妈妈和秦四夫妻亏空大量银两,我想是他们无法填补账目,所以才起了杀心!”
“司空大侠料事如神,”钱无忧眉目含情,“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钱小姐你这样不好,很容易让我骄傲,但是没有错,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你们会不会想得太简单,”夏硕看起来没有那么乐观,“在下并不想破坏你们甜蜜的气氛,但就凭这样一个乳娘,哪有什么能力操纵蛊灵。”
“是也好,不是也罢,这位大人,既然蛊灵已经除去,就不必再追问了。”
——回答夏硕的声音苍老而又疲倦,正是被饿食蛊折磨已久的钱氏家主钱益,原来这位老人早已转醒,只是他天性过于鸡贼,为了观察众人反应,所以一直没有出声。
“钱老爷,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夏硕问。
“人生在世,总有些东西身不由己,如果大人需要抓人领功,就将管家秦四抓回去吧。”
“钱老爷当真相信,秦四和祝妈妈两夫妻就是暗害你的凶手?”
“是!”钱益回答得斩钉截铁,“希望大人就此打住,不瞒大人说,我与尚书左仆射李林甫大人有数面之缘,若大人一味纠缠此事,老朽就只能与大理寺卿说说话了。”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钱益抬出的还是当朝宰相李林甫,这个闷亏夏硕不吃也得吃。“银燕子”沉吟半晌,只能苦笑一声,回话道:“夏某不敢造次,就依钱老爷所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钱益略一点头,“各位侠士,为老朽奔波辛劳已久,今日就请留在这里吃顿便饭,稍作休息,明日再押解人犯返回长安可好?”
钱益这话说得既像商量,又似命令,一副让人浑身难受的奸商嘴脸。夏硕刚要答应,身后又传来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家丁抬着一具尸体停在门口。
“禀老爷,”其中一名家丁低头通报,“管家秦四服毒自尽,尸首抬来给老爷过目。”
“罢了,”钱益闷哼一声,对“银燕子”夏硕说道,“如今这位犯人也畏罪自杀,明日老朽会修书一封,送与大理寺卿,在信中好生夸赞大人的功绩。”
“银燕子”不置可否,反而是美少年张子虚摸摸后脑,自言自语:“刚才在下迷路,碰见这位兄台正在烤腊肠,你们大户人家真复杂,说自杀就自杀,让人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噢?”夏硕若有所思,“贤弟,你看到他是一个人,还是与人在一起?”
“当然是与人在一起,”美少年回答,“一个人烤腊肠,烤出的腊肠也是寂寞的。”
“那人是谁?”
“在下只看到一个背影。”
“能否凭背影判断出他的身份?”
“对不起,夏兄,在下只能凭臀部认人,背部不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
夜,亥时,雪如鹅毛,云遮月。
一日忙碌,加上晚宴时喝了几杯酒,美少年张子虚非常疲倦,在吟诵完几首流行诗后,他躺在榻上酝酿睡眠,想到司空乌有又被钱家小姐请去谈心,他突然觉得一阵伤感。
“如果司空入赘,那以后所有外卖,岂不是都要由在下来送?”
正想到肝肠寸断之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这几声响动十分古怪,听起来像是犬类愤怒时发出的喉音。张子虚表情严肃地凝神静听长达半刻钟,然后果断打开窗户,朝着窗外一声大喊:“天气严寒,请注意拴好宠物。”
声音停止。
美少年顿感放心,于是准备吹熄红烛,脱衣就寝,岂料手还没有抽下腰带,怪声再度传来,这次的声音比上回更诡异,像是远不可寻,又似乎近在身边。美少年过于无聊,于是耳贴窗边又听了半刻钟,发现怪声确实极像狗吠,却又比狗吠更加尖锐,还想细细品味,怪声却忽然停止,重归寂静。
“岂有此理!”美少年大失所望,“为何不能满足在下的求知欲!”
说完话,张子虚转身吹烛,但就在他吹灭烛火的一瞬间,本已关死的窗户却自动打开,借着朦胧的月光,张子虚看到窗边赫然出现一双赤脚。
“来者何人?!”张子虚正气凛然一声吼,但因为情绪激动,所以声音有些跑调。
“张子虚。”——竟然是夏窈瑶的声音。
抬眼一看,窗外站立的果是夏窈瑶本人,暴脾气美少女更换了一身装束,她不再穿着束身短装,而是一袭品位使人担心的褐色长裙。
美少年张子虚顿时失去语言功能,站在原地向对方进行智障一般的凝视,但在这种深情相望之中,夏窈瑶并没有对张子虚使用暴力,她表情僵硬而不自然,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子虚胸口,像饥饿的野兽盯着新鲜的血肉。
“张子虚。”夏窈瑶再次喊出美少年的名字。
游侠美少年深吸一口气,考虑是否要越窗而出,给对方一个拥抱,但窗外的夏窈瑶却没有眨眼,第三次喊出了张子虚的姓名。
“张子虚。”
“正是在下,”张子虚大惑不解,“莫非妹子有青光眼?”
岂料这边刚刚答应,夏窈瑶脸上突然浮现出诡谲的笑意:“答应了,你答应了,”夏窈瑶咽喉颤动,发出犬吠一样低沉的叫声,“你答应了,答应了。”
美少年方知大事不妙,“夏窈瑶”发出的声音,就是先前听过的古怪叫声。
“妹子不要吓我,”张子虚很想哭,“请你早睡早起,不要在这里秀口技。”
但这位“夏窈瑶”没有理会美少年的抗议,她浑身一抖,身形开始变化,裸露的双脚长出黑色的硬毛,双手也变化为尖利的兽爪。
出于长安游侠的本能,张子虚想立即跑路,但却发觉周身无力寸步难行,“夏窈瑶”此时笑意更甚,嘴角朝左右两端慢慢开裂,一直延伸到将近耳根,伴随这种古怪的笑容,她的头颅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圈,等到头颅转回前方,张子虚发现她脸上已经长满黑毛,鼻尖前突,双耳尖长——这哪里还是天机门美少女,分明是只嗜血的野兽。
“应名者死。”
野兽目视张子虚,眼中泛出两道青光。
游侠美少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瞬间不省人事。意识模糊之前,他隐隐看到野兽头上,有一条细如棉线的白丝。
就在张子虚遇袭的同时,夏氏兄妹正在荒庭中寻找他们的役灵,寒夜飞雪,滴水成冰,兄妹两人身穿单薄的夜行衣,靠着一身凌厉的内力驱散寒意。刚刚走到庭院中,夏硕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眉头一皱,低声自语道:“这点儿风雪都扛不住,看来我的功夫退步了。”
“哥哥的功夫没有退步,”夏窈瑶望着雪地上一串脚印,“你是感觉到了浓重的煞气,真是怪了,下午来的时候,这里还风平浪静,现在竟处处透着凶险。”
“你的役灵呢?”夏硕忙问。
“我这就叫它出来。”夏窈瑶口中答应,然后从怀中掏出红珠一串,对着空地娇喝一声,“血珠为信,役灵召来!”
没有反应,手上红珠只是光芒一闪,瞬间便又黯淡下去。
“奇怪了,”夏窈瑶大惑不解,“明明已经驯服的精怪,怎么会不听召唤?”
“瑶妹,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夏硕左耳一动,望向不远处一块硕大黑石。夏窈瑶闻言,三步跑到黑石近旁,看到石头下还有一个小洞,她的役灵探出一个脑袋,正在洞口东张西望,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
“呀!是我的狡猬!”夏窈瑶把役灵抓了起来,发现这小东西身上的斗笠、红袍都已不翼而飞,右腿上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正流着鲜血。
“这是为何?”夏硕疑惑地发问,“下午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不知道,我得问问。”夏窈瑶语罢,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一瓶,细细敷在狡猬身上,然后拍拍它的脑袋,低声进行询问。
狡猬听了主人的问话,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在夏窈瑶耳边说个不停,夏窈瑶认真听着,面上表情越发凝重,听到一半时,美少女忽然惊呼一声,抬腿就要朝前跑。
“瑶妹!什么情况?!”夏硕不明就里,在她身后发问。
“傻小子出事了!”夏窈瑶脚步不停,“有东西找他去了!”
“哪个傻小子?”
“经常挨揍那个!”
夏硕一听是张子虚,面色一变,立马施展绝顶轻功,跟着胞妹一齐奔向张子虚下榻的客房。刚刚赶到门口,正遇上流氓青年司空乌有谈心完毕,满面红光地朝这边走来。
“你们的衣服很有个性,”司空乌有嘴里嚼着怪味胡豆,“跑这么快,锻炼身体?”
“司空贤弟,张贤弟出事了!”夏硕回答。
“什么?!”
司空乌有一听,双目立即圆睁,然后如同野猪一般撞向房门,从没有人见过流氓青年如此情绪激动,那扇上好的乌木房门在撞击之下变得粉碎。
门开了,屋内状况尽收眼底,只见美少年张子虚昏死在地,作祟凶兽伸出锋利如刀的右爪,正要挖心掏肺,狠下毒手。
“我问候你奶奶!”
流氓青年一声狂吼,额上青筋暴起,疯狂撞向面目骇人的凶兽,这一撞用尽了司空乌有全身力气。野兽站立不稳,身体呈抛物线飞向书架一座,只听“哗啦”一声,典籍竹简,文房四宝,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
“孽障!看我三生剑!”
美少女夏窈瑶当机立断,卸下腰间锦带,原来那并非一条腰带,而是一把细长软剑,这剑名唤“三生”,是天机门重宝,能守正克邪,斩妖伏魔。凶兽只看到剑光一闪,一只长满黑毛的尖耳便被宝剑轻松削下,凶兽咆哮一声,立即从窗口逃窜而去,夏窈瑶刚想追赶,却被夏硕一把拉住:“瑶妹,救人要紧!”
夏窈瑶这才醒悟,美少年张子虚还在地上生死未卜,于是赶紧收剑,和夏硕一起将张子虚抬到榻上平躺。但此刻的美少年已经面色青黑,气若游丝,翻开紧闭的眼皮,双眼已经瞳孔上翻,只能见到布满血丝的眼白。
“瑶妹,张贤弟怎么样?”
“只怕是中了应名之咒。”夏窈瑶低叹一声。
“何谓应名之咒?”夏硕又问。
“咒术之法何止千万,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呼唤人的姓名,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只要运用得法,就能摧毁心智,让人变成沉睡不醒的活死人。”
“你是否能破解此咒?”
夏窈瑶沉默不语。
一旁久未开口的司空乌有见状,低头沉默良久,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女侠,求你救救子虚!我穷困潦倒,身无长物,你要是能救他,我愿意终生为奴,伺候女侠!”
“你别这样,”夏窈瑶眼眶也发了红,“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能力有限,不找出施咒之人,解咒根本无从谈起。”
“施咒之人?”夏硕钢牙一咬,“我一早就说,饕餮鼎中还有秘密,可恨钱益老奸巨猾,不让我查下去,现在拖累了张贤弟,让我如何心安!”
“我去问他!子虚真的有事,我要这老王八蛋陪葬!”
跪在地上的司空乌有面色凝重,双眼通红,他从地上霍然站起,怒发冲冠冲出房门,朝着钱益居住的小屋疯狂奔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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