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战场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的学生毕业后没去留学,去了叙利亚打仗。他变得沉默孤僻,说:「刚刚还在和战友打扑克,不一会儿他就被流弹击碎头颅,那种感觉你们不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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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咕咕是师生,亦是朋友。
2014 年初,我在一家教育机构做雅思教师,而咕咕正值高三,留着干练板寸头,总穿一身暗色系运动套装,托管在我们学校,每天游走于各科老师办公桌前接受一对一的课程辅导。
我和他认识不久后,咕咕跟他的班主任说他准备出国留学,于是我便成了他的雅思老师。
他很是热心,我们熟络后,他还操心过我的婚姻大事。
6 月的高考如期而至,咕咕超常发挥,考取了一所他还比较满意的学校。然而,他那时并没有选择出国留学。
距离远了,我们的联系虽没有中断,却也只剩简单地寒暄。后来,咕咕去了法国,我只当他去旅游。谁知没过多久,他更新的朋友圈画风突变,起初定位在巴格达,随后又变成了叙利亚。困惑中,我发消息询问他身在何处。
半晌才得到回复:「在叙利亚打仗。」
1
2018 年初,我刷到了咕咕去法国的照片。当时并未多想,因为他时常会飞往世界各地参加音乐节。
但咕咕朋友圈的定位从巴格达变成叙利亚之后,经过询问我才得知,他正身处混乱不堪的叙利亚战场。
我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当即指责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咕咕对我的话并未放在心上,紧接着,他提及自己正在罗贾瓦(库尔德西部的土地」,也叫「库尔德斯坦」)。
参加战前集训,不久后将被派往与 ISIS 对阵的前线。
我担忧地问他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但咕咕回避了这个话题,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前往战区之后的经历。
2018 年初,经常出国旅游的咕咕偶然从网上浏览到了叙利亚战场征召国际志愿军的消息。
当时,虽然叙利亚政府宣布已经剿灭了 ISIS 恐怖组织,但实际上还有很大一部分 ISIS 极端分子只是蛰伏在自己的据点,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反攻。
偷袭和自杀式恐怖袭击在叙利亚境内从未停息过,平民的生活依然时刻被死亡笼罩。库尔德民兵组织(YPG)为了对抗 ISIS,向国际招募志愿兵。来自世界各地的爱好和平人士不问国籍、不分地域、不论职业,都可以申请加入。
咕咕英语还算说得过去,加之那几年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口语更是精进不少。看清招募条件后,咕咕数次提交申请。
在几轮沟通之后,对方同意了他的加入,并发邮件告知他一些注意事项,让他先乘飞机去伊拉克的苏莱曼尼亚,在那里会有专门的接头人等他。
在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地区,伊拉克签证是行不通的,要有库尔德地区单独的签证才能进入库区,办好这两个签证后,咕咕从迪拜出发,途径卡塔尔首都多哈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辗转抵达了苏莱曼尼亚。
该城市位于伊拉克北部,也属库尔德控区。(编者注:库尔德地区,今世界上正在闹独立的地区之一。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四国,形成一个狭长的弧形地带。)
从苏莱曼尼亚入境时,咕咕被扣留在了问询室,伊拉克方面对他进入库尔德地区的动机有所怀疑。
大概出于对他的好奇,扣留他的警察不停地翻看着他的护照,咕咕当时也很忐忑,但面上始终保持冷静,心想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被遣返而已。
咕咕毫无惧色的应对着警察的盘问,一口咬定自己是来旅游的。
他感觉自己的护照都要被翻烂了,对方似乎总想找到点破绽,然后再狠狠踹他几脚。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询问他来苏莱曼尼亚的目的,说了太多话的咕咕喉咙干涩,机械地一遍遍用英文回答:「Help people in need(帮助有需要的人)。」
被隔离在讯问室的咕咕睡了一觉,或许是实在拿他没办法,耗了近 9 个小时后,对方的态度有所缓和,并同意放行。
走出机场的咕咕如释重负,拨通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说很快就来接他。
大约半小时后,有辆皮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后举起了写有咕咕英文名字的旧纸板。
咕咕灭了烟径直走了过去,接头人查看了他的护照,验证完身份后热情地招呼他上车,并主动帮他拿行李。
咕咕随他驱车离开,一路颠簸,抵达旅馆时已是傍晚。接头人安排他先住下,告诉他明日一早就出发,带他去位于叙利亚境内的罗贾瓦。
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咕咕时常感慨:「那是我来这之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此后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2
翌日清晨 6 点左右,睡梦中的咕咕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隔着门,接头人通知他「要出发了」。
两人在楼下简单吃了顿早餐,便驱车赶往罗贾瓦。
罗贾瓦位于叙利亚北部,也称西库尔德斯坦,居住在此地的几乎都是库尔德人。同时这里也是库尔德民兵组织(YPG)的大本营,咕咕将在那里接受为期 40 天的战前考察和集训。
通往罗贾瓦的路十分曲折,咕咕不熟悉地形,也听不懂库尔德语,根本记不清自己辗转了几个地方,只记得接头人将他交给了另一个库尔德人。
咕咕和陪同人员先是坐车,后来又翻过了一座山,凌晨开始渡河,从边境偷渡后又换了另外一辆车,抵达罗贾瓦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四点多。
到达目的地之后,疲惫不堪的咕咕被带到了一个简易的民居里。那是 Team Leader(相当于战斗指挥官)的办公室。
他是咕咕见到的第一个库尔德指挥官,所以咕咕能清楚记得对方身形瘦削,个子不高,但有一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指挥官盯着咕咕打量很久,终于用不太标准的英文问他:「如果有一天你战死了,是要埋在战场上还是运回自己的国家?」
开场白直言生死,在那一刻,咕咕承认自己跑神了。
对方似乎也明白这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决定,没有再催促,而是递给他一张纸,让他边思考,边填一份资料。
表格是英文版本,咕咕能看懂。
咕咕发现对方已经给他起了一个库尔德名字,叫 Tarik(后来咕咕自己改成了 Kendel)。
下方的空格里,需要他填写真实姓名、国籍信息、本国家庭住址,以及亲人的联系方式。
指挥官解释:如果不幸在战场上阵亡,他们会根据资料信息联系其国内亲属。
生与死的选择题来得猝不及防,无论之前自己说出过多少无畏无惧的豪言壮语,在那一刻,咕咕还是犹豫了。
握着笔思虑良久,他终于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阵亡后不想麻烦你们,别把我的尸体运回国,就地掩埋吧。」
对方戏谑地接了一句:「如果遇到自杀式爆炸,你会被炸成碎片,我们也没法找到你的。」
看着对方轻描淡写的模样,咕咕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憋胀感。
一路跋山涉水才来到这里,还没喝口水,就被带过来考虑自己阵亡之后如何安排身后事,他难免有些烦躁和窝火。
交了表格后,指挥官在咕咕名字后面写了一串库尔德文字,并告知他以后绝不能再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因为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假名,真实的信息只有高层领导才知晓。
此后,叙利亚没有咕咕,只有 Tarik。
咕咕是最新招募的那批国际志愿军里第一个抵达罗贾瓦的。对方安排他先回据点休整并等待其他人的到来,待队伍集结完毕后,他将和其他一起加入国际志愿军的外国人,被编入国际自由营。
对方还告知他,如果训练过程中认为自己不适合参加战斗,可以随时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
离开所谓的「战备办公室」后,有人带着他来到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他在国内的农村见到过。
一踏进院子,他就看到 20 多个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忙忙碌碌,大家开始陆续起床洗漱。
咕咕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这批国际志愿军已经结束在这里的任务,天亮将启程去苏莱曼尼亚,从那里返回自己的国家。
他们离开后,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咕咕一个新兵。他没功夫收拾行李,只觉得连日来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索性在床垫上和衣而睡。
然而他躺下之后却是辗转难眠,想起以后的种种未知更是百感交集。咕咕说,那是他在叙利亚第一次失眠。
3
睡得并不踏实的咕咕,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独自出门溜达。
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废墟残垣,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街道上是一张张麻木地面孔……
那一刻,咕咕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演习,这是真枪实弹的战争。
被炸成一片废墟的民楼 | 作者图持枪巡逻的士兵随处可见,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危险来临;零星营业的小卖部,还售卖着一些香烟和日常用品;辍学在家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玩闹,老人们围坐着聊天喝茶……
人们的生活看似有条不紊,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忐忑会不会随时被子弹击中,或者因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恐怖袭击而丧生。
叙利亚的街道以及巡逻的士兵 | 作者图正午时分,有人给咕咕送来了食物。
那是中东地区特色的馕,据咕咕描述,质量和口感远不及新疆的馕好吃。
「几乎每天的主食都是馕,好像还有皮塔饼,反正长得都差不多。偶尔会送点青菜过来,但种类很单一。反正这辈子再也不想吃馕了,一看见就喉咙发紧。」
说起吃,咕咕总会大吐苦水。
队友们每天轮流做饭 | 作者图但吃食问题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在那里他最无法习惯的还是日常生活种的种种艰难。
「上厕所就是随便挖个坑,类似于现在国内有些地区的农村使用的旱厕。洗澡就随便在房顶安个汽油桶,里面插根管子引下来,就可以淋浴。每次我洗着澡都在担心会不会随时被炸飞。刚来的时候真是觉得太受罪,适应一段时间后也习惯了,毕竟在这里,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着。」
再次提起那段经历时,咕咕如同说一些玩笑话那般轻松。
在罗贾瓦,每家每户的房顶或院子里都有一个储水罐。民众们吃喝用的水都是有人定时用水罐车拉着,挨家挨户地灌进水厢。
然而为了能有充足的水源,咕咕和队友们时常会寻找一条看起来相对清澈的河流,用汽油桶装满水运到据点,保证大家有充足的用水。
有时候找到的水流下游,会发现被泡到肿胀的尸体。
随后的一周里,与咕咕同一批的其他国际志愿军相继赶到,他们中间有医生和教师,也有学生和律师,甚至还有退役的特种兵。
无论是精英还是普通人,在这里,大家都是自由主义,没有国籍和种族的分别,也从不谈论国家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将队友视为兄弟,只讨论如何战斗,如何打击 ISIS。
同一批次的所有国际志愿者集结后,咕咕和其他队友一起参加了集训。
在这次集训中,他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枪支,每堂军事课也都认真做了笔记。
训练时,咕咕做的笔记 | 作者图虽然咕咕他们不分兵种,但在训练中,指挥官会根据他们所擅长的项目来分配武器,咕咕说他最拿手的便是使用 PKM 机枪。
「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一分钟能打 500 发子弹那种,我还自己动手给我的枪喷了彩。」
有了趁手的武器装备后,咕咕难掩兴奋,时不时地也会晒出自己和枪的合照给我看。
每天的训练都很枯燥,指挥官提醒他们必须认真对待,因为战场上很有可能因为细微的失误而丧命。
我总会唠叨他「摸过真枪后赶紧回来吧。」
但咕咕通常会选择无视这些劝告。
此后,我会时不时发消息给咕咕,其实用意很简单,只要他回复,就证明他还活着。
集训期间,咕咕偶尔会分享照片和视频,看着他和战友们的合照,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我还是时常会啰嗦一两句,让他赶紧回国过安稳日子。
然而他总是怼我:「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别老想着我哪天就没了这事儿。」
我也不跟他急,只说我这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现在年龄大了,想得多,操心也多。
4
5 月中旬,再次与咕咕联系时,他已身在抗击 ISIS 的据点——位于代尔祖尔省的哈金镇。
前线交战区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即使在后方据点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
库尔德战士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 | 作者图集训结束后,咕咕和其他国际纵队的志愿军抵达此处,由于信号原因我们的联系不像此前那么频繁。
这里没有电力供应设施,只能用库尔德当地战友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给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充电。
「Daesh(叙利亚人对 ISIS 的称呼)盘踞在这里,每天都有自杀式炸弹袭击发生,这种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
后来与咕咕的联系中,我隐约感觉他的语气里少了以往轻松的调子。
经过询问才得知,前几天训练结束后,咕咕去小卖部买烟,钱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拔腿往外跑,只见马路对面浓烟滚滚,墙体坍塌,四处充斥着人们的尖叫声。他随人群朝烟雾方向跑去,停下之后才发觉自己脚下踩着几根被炸断的手指。
第一次经历爆炸袭击的咕咕多少有些后怕,但回到据点之后,队友告诉他,叙利亚人对这种自杀式炸弹袭击已经麻木了,很多人会在爆炸发生之后,还会淡定地从成堆的尸体里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家人或亲戚。
另一名队友说,ISIS 最喜欢抓妇女和孩子做「人肉炸弹」,因为大家通常面对妇女和孩子的警惕性最低。有时,为了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全身绑满炸药去制造一起炸弹袭击,ISIS 会抓住此人的全部家庭成员做筹码,如果反抗,便会杀光其所有家人。
咕咕说,在那里他见到了真正的『地狱』,也见到了真正的『畜生」。
ISIS 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每攻下一地,就会屠杀被认定为异教徒的平民,有时候咕咕甚至觉得这并不是战争,是一场种族大屠杀。
据咕咕描述,ISIS 可谓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在他们统治范围内不服从,就要被斩首,用以震慑其他人;抓到女孩之后会像奴隶一样交易,而他们最喜欢 9-15 岁的女孩,因为放在暗网上交易能卖出高价。
其次,他们还会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对待俘虏,其恐怖血腥程度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的范围。
如果咕咕他们这些与 ISIS 对抗的战士被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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