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昌庙会
和许多普普通通的村庄一样,曾经的福昌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沉寂而沧桑,外界的变化似乎与它无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落如同一个懒洋洋的老人,微阖着眼,在避风的角落里晒着太阳。那时候,大多数孩子对“繁华”没有直观的印象,他们只在乡镇的集市上见识过人头攒动的热闹,可那种热闹也与自己隔着一层——除了一碗肉汤,一件新衣服,一些新巧的玩具之外,剩下的便是茫然和距离感。直到每年的三月庙会,他们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热闹,那时的福昌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他们所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不同于往常的模样:高高的麦秸垛旁搭起了帐篷,狭窄的道路间挤满了来客,嘈杂的声浪驱走了沉寂,花花绿绿的物事点缀着沧桑。孩子们在这不能再熟悉的土地上奔跳,享受着迷宫探险般的乐趣,却不必担心会走丢,他们看着来到家门口的新奇,就像《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看着吉卜赛人带来的冰块,每当回首往事,就常会想起那个遥远的时刻。
普鲁斯特说,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气息和味道却在,它们虽柔弱,却更有生气,更恒久,并不折不挠地支撑着记忆的巨厦。确然,蓬松的油条飘散着油烟,甜香的汤圆浮浮沉沉,冻肉在案板上切成碎块,酸甜的菠萝汁水四溅,种种味道混在一起,渗进暖融融的春意,便形成了一套属于味觉和嗅觉的密码。无论一个人身在何处,只要触动了它,记忆的大门就会倏然打开,那里有挤挤挨挨的行人,有烟气和浮散的尘土,还有手拿毛票的自己,小心接过碗盏,在低矮的板凳上或细嚼或虎咽。
这些吞咽有时会被震天的巨响打断,赛神的锣鼓过于喧闹,却唯嫌不够喧闹,在人墙环围之中,鼓皮好像随时要被击穿,铜镲几乎迸出火星,浑厚与尖锐交替袭来,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可一旦适应,情绪就会随着这喧响一起激昂,只等着更有力的声浪将这激昂推向新的高度。老人们坐在戏台下,台上是他们看过无数遍的剧目,他们知道剧情的走向,知道戏里的忠奸善恶,并预先准备好泪珠和欢笑,只等着时机来临,就尽情释放,而某些不到位的表演也能在他们的泪和笑里得到宽容。孩子们从长辈那里得了零钱,就在人群里挤来钻去,手里的财富隐隐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可以坐在旋转木马上幻想草原上的飞驰,可以手持气枪雄赳赳地打爆气球,可以换几个竹圈儿扔出去,套到心仪的玩具。在我们小的时候,还可以跑进临时录像厅,花上五毛或一块,看一整天的刀光剑影。
怪力乱神之类也纷纷露面,不知从哪里来的杂耍团载着一大堆玻璃器皿,里面是三个脑袋的婴儿,长翅膀的蛇,以及据说是刚发现的外星人骸骨;一个只剩半边脑袋的男子在高台的箱子里痛哭流涕,自称因为不孝顺父母,被雷给劈了。当时的我颇为纳闷儿,因为昨天还看见他肩头有一颗完整的脑袋——不得其解之下,只好宽慰自己道,想来这人是昨夜刚被劈的。一脸超逸的半仙儿们坐在路边,沉吟凝思,要从路人的脸相和掌纹里看出命运走向的蛛丝马迹——有那么两年,这个古老的行当受到了来自电脑的挑战,一些小贩挂出了“科学算命”的招牌,输入人的生辰和身高体重,电脑就噼啪打出一张运势清单,惜哉太过千篇一律,最终还是败给了半仙儿们。
到了晚上,鬼屋的演员们卸了妆,阴森森的颤音也不再响起,小贩们收了摊位,自己生火做饭,或者到村里的某户人家借宿,来赶会的乡民也都去到相熟的朋友或亲戚家,因此几乎每户人家都响着亲朋的笑语,或小贩谈阅历的闲侃。福昌阁上念经跳神的信众们也开始忙活,他们绕着圈跳起略显滑稽的舞步,直跳到四脖子汗流,等着神灵降到身上来,身边香烟袅袅,周围是观众瞪大眼的赞叹。吃过饭的孩子有时会陪着老人去看戏,可通常都熬不过半场,那些咿咿呀呀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模糊,成了酣梦的背景,直到散场时,才睡眼惺忪地拖着脚步,一步三晃地踱回家。而等到一觉醒来,窗外又是嘈杂与喧嚷,新的一天和新的嬉游又在等待着他,所以那几天总是充满着欢欣和惊喜。
成长总伴随着某些新鲜感的消逝,等这些孩子到了一定的年岁,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庙会就不再具有幼时的吸引力,他们谈到庙会,除了感叹一年比一年规模小之外,还总带着一种曾经沧海的睥睨。他们会为家乡的这桩盛事自豪,但不会为之狂喜,当身处其中时,他们不是去体验,而是去寻找,寻找旧时的痕迹,寻找不复返的童年。就在这样的寻找中,他们又与布恩迪亚相遇了,于是,他们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想起了如同初见冰块时的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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