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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里是否有出现过让你激动得全身颤抖的情节?

作者:三青 时间:2023-06-10 阅读数:人阅读

 

 在今天的国人会议上,当杨定国跪下的时候,敢顶着张迈的威压替杨定国出头的不是郑渭,不是鲁嘉陵,不是马继荣,而是魏仁浦,而现在,当张迈似乎要转方向时,又是魏仁浦站了出来。

年已过三十的魏仁浦。已经不是当年刚到西北时那只读了一肚子书的愣头青,漠北关中大战之前,他作为参与者经历了天策大唐内部的权力斗争,作为反对开战者他成为众人眼中被打入“冷宫”的人,然后被安排到郑渭身边,又经历了这段时间以来超强度的庶政磨练,现在的他,无论眼界、能力以及对时局的掌握。都已不是当年可以比拟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魏仁浦说道:“元帅在国人会议上的所言,光明正大,令人钦服。不过杨易将军之忠义与元帅之威德,均有其偶然,元帅与杨将军之间的绝对信任,可作为千古佳话,而不能作为立国之精神也。”

  杨光远曹元忠都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疯了?元帅都已经定调子了。你还敢在这时候出来捣乱?你当你自己是谁啊!

几个武将都瞪了他一眼,不说杨光远这样揣摩上意的人,就是慕容春华这样的天策名将。有张迈在的时候。也常常会如同失去自我一般,只以张迈的意志为意志,眼看这个文官竟敢质疑元帅,第一反应地就是抵触。

  张迈低下目光想了想,再抬起来,问道:“为何?”

被慕容春华等百战余生的武将盯着已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更别说要直面张迈,这时若是换了王溥——哪怕他是一个进士——只怕也要被压得一时难以说话。

但魏仁浦却仿佛已有直抗这种压力的胆魄与自信,在众人环视之中侃侃说道:“元帅之威德,古今少有,杨易将军之忠义。青史罕见!所以臣下相信:元帅必能确保鹰扬全军的忠诚,而杨易将军亦可取信于天下。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不世出也!今天,元帅可以放权使鹰扬旗横行漠北,但来世国家却不能放纵武将专权于外!元帅今日对杨将军的信任,是特例,而不能成为定例,否则纵然得效于今日,亦将遗祸于子孙!安禄山之反,石敬瑭之叛,正是不远之殷鉴,魏仁浦不才,伏恳元帅三思!”

  ——————————

话说到了这个层面,他言辞虽然恳切,但不同意张迈所定方向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杨光远觉得这个姓魏的读书人真是不知好歹,安审琦却佩服魏仁浦敢于逆流直谏,鲁嘉陵则觉得此时不必要讨论这个问题,只要能保证不会造成前线将士士气浮动,不就好了?至于日后的军政秩序,大可等大决战之后再说。从这个层面上讲,鲁嘉陵虽然机智善谋,但政治眼光之长远性就有所不足了。

杨光远看看张迈脸色不悦,马上就叫道:“元帅英明圣断,古今罕有,魏学士你竟敢质疑元帅的决定,当真大胆!”这叫投机护主。

  曹元忠亦不悦道:“元帅的决定从来就没错过,你有什么资格,敢来质疑元帅的决断?难道你比元帅还厉害?”这叫护主投机!

在一旁,范质忽然插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元帅纵然圣明,为何不能容谏?”

  鲁嘉陵道:“话虽如此,但这些事情,我觉得大可等前线将士凯旋后,会同杨将军、薛将军他们再议也不迟,眼下还是按照元帅所定方向行事吧。”

“空口白话,永远比不上既成事实!”魏仁浦道:“日后若有权臣出现,他们眼光盯着的,不会是我们事后所议的一席空谈,而只会是此大决战中元帅的行事。律法也罢,训令也罢,没有事实发生过,只会是一纸空文。而今天我们做的一切事情,后世子孙却为引为前例!”

  “这……”鲁嘉陵道:“有这么严重么?”

  范质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杨光远曹元忠还要以势压人,忽然郑渭开口了,明显支持魏仁浦地说道:“道济的话,就是我想说的。以今日之事论,元帅刚才的话说没错的。但以万世之事论,我觉得元帅的决定值得商榷!”

  听范质、魏仁浦和郑渭接连这般说,张迈低着头,似在思索。

魏仁浦见张迈没有过激的反应,继续道:“虽然元帅绝对信任杨将军,但既要为万世立法,这次的事情处理就不能不慎重,还请元帅再再三思,为后世立下可以遵循的典范!”

  张迈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应该这么做?”

魏仁浦:“臣以为,让杨将军嫡长子前往犒军,实为良谋。但同时需行三策:一,从中枢派出监军,以视察前方战场之局势;二,分漠北军政之权,以重臣监临漠北,分其政权;三,收漠北粮饷,由一重臣督理后勤,为杨将军分忧。”

  张迈环视帐内诸将,道:“大家觉得如何?”

  慕容春华看看马继荣,他们的思维有点跟不上魏仁浦,如果是战场上的战略战术,慕容春华其实也算得上智将,但这是军事才华,来到政治领域,就非其所长。马继荣能以于阗来归之将,一路稳稳当当地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政治智慧自然不差,不过他还是保持一直以来的作风——闭口不言。

在曹元忠这里,他其实觉得对张迈来说,对坐拥兵权的武将们迟早都要削权的,刚才斥责魏仁浦是故表忠心,但张迈既然好像没有对魏仁浦反感的意思,他就乐得不说话,但要他表态支持他是不干的。

所有武将的目光,最后汇集到杨定国这里。

  杨定国沉吟,说道:“这……也未尝不可。”

国人会议上张迈已经表明了态度,只要张迈还保持着对杨易的信任和对杨家的优容,杨定国就没什么其它要争的了。他毕竟是老派军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只要对国家有利,削一削他们杨家他也不怨恨。

更别说魏仁浦刚才的说法并非针对杨易,也非针对杨家,而是在为国家千秋大业考虑,这个年轻人在国人会议上的表现,已经博得了杨定国的好感,这时再听他分析得有条有理,杨定国便没有那种文武之间为争而争的抵触念头。

  一直没说话的郭威,这时候忽然开口,说道:“监军、分权、收饷,这大概是第一步吧。大决胜之后,大概就要武人解权、兵将分离乃至收兵销金了吧?”

魏仁浦心中一凛,心想武将之中,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人物!但他也没打算隐瞒,就道:“不错!天下太平之后,自然要偃武修文,马放南山!自古以来皆如此!”

郭威一拍桌子,陡然站了起来,他坐着时犹如松柏不动,这一站起来,整个人犹仿佛一口蕴藏烈焰的火山,指着魏仁浦沉声道:“此乃文人鼠目寸光、自毁长城、弱国取败之道!”

在国人会议上,当在场将校都被张迈激得情绪高涨头脑发热之际,郭威几乎是场中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武人。

他本有为帝为王者之资质,刨除视野见识,光就天赋而论其实还在张迈之上!这些年又在张迈的敦促下读了一些书。补上了短板,而且读的也不光是儒家之书,而是于军务之余,听了张迈的意见让说书人给他读讲诸家各派,他甚至还从张迈那里,听说了泰西如罗马、希腊的一些故事,以及印度、天方的传说,甚至还包括张迈托名为古代、实则为现代的一些理论。

其实不光是郭威,郭洛、杨易、郑渭、范质等张迈身边的人都有类似的“待遇”。魏仁浦跟随张迈日不长,但他和郑渭处事的时间却不短,所以也间接从郑渭这里得到了不少张迈的东西。

而像郭威这样的天才是有闻一反三的能耐的。听到一个点。马上就能推演出无数衍生观念。兼且他经历过西域大战,远征万里,又去过中亚,亲历过异族文化,可以说,现在这个郭威。其见识视野已经远远超越了“历史”上曾近存在的那个郭威了。

当魏仁浦提出偃武修文的政略、提出要派监军、分军政、收粮饷之后,就连杨定国和慕容春华也都还没表示反对之际,是郭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站了出来,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军既出,统帅便当有自主之权。若设监军,则到时候是监军之令重,还是将帅之令重?此乃徒增前线烦扰罢了!且兵者诡道也,战场残忍,或干天和,奇谋诡计,人主见忌,若有监军在,将帅行事就要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则必然缚手缚脚。大军在外,是要与天地争生死,与劲敌争成败,若事事揣摩君王之意而后行,这场决战,不打也罢!”

魏仁浦道:“设监军乃为君之耳目,非为夺杨将军之权。以杨将军之神威,纵然设一监军,也必不会影响此战之结果。这只是为来世立一典范。既不误当前之事,又可为后世立法,何乐而不为?”

郭威道:“诚如阁下刚才所言,杨易将军乃不世出之忠义之辈,故而必能取信于天下,并知元帅必定不会见忌,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的君臣相得不能常有,今日之杨易可以不受监军态度之影响而擅断大略,但来日外出征战之将帅还敢如此行事否?一旦将帅恐遭中枢所疑,则行事必踌躇犹豫,而监军之权必重。今日之监军,只是摆设,但明日之监军,却敢逼帅凌权。今日监军之干扰不能制鹰扬,而来日监军之乱命,却可祸及前线。”

“这可以立法以避免此弊端。”魏仁浦道:“监军不是将帅,主要是代表中央,监视主帅行事而已——此乃监军之本意。若监军陵越职权,亦当重处!”

郭威道:“你们文人不知兵事!凡事想当然耳!军中一设此等耳目,必然事无大小皆报中枢,有些事情,不知便罢,一旦知道,少不得就要指手画脚——这是人之常情,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而对将帅来说,最怕的就是中枢干涉战场!”

郭威转向众人道:“国家防止武人擅权,自古皆然,所以有虎符之设,但现在既明知鹰扬之必不叛国,却还要设此等防范,作什么千古典范,说到底,都是你们文人对武人不信任所导致!所作所为,全都是一句话:认为我们武人拥兵则必然为乱!因此防我武人,甚于防敌!”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经直指魏仁浦的本心意图,大帐之中,沉默了好一会后,魏仁浦竟然一字字道:“不错,武人的确不可信任!”

  两人的文武辩论,一开始还多作乔饰,尽量使用对方能够接受的言辞,说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了,魏仁浦这话说将出来,不但杨定国慕容春华,就连杨光远安审琦听了这话也不忿起来。

  慕容春华怒道:“你说什么!”

杨定国亦抚定长须。要看魏仁浦如何应对。虽然他对魏仁浦心生好感,但作为军方第一大佬,自然不能允许有人侵犯整个武人群体的利益。

这是唐末五代、武人擅权的时代,天策政权又延续汉唐的传统,以武将为高品,是一个文人亦以不习武事为耻辱的时代!是一个班超弃笔就能横行西域、李白赋诗亦能仗剑杀人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尽管尚文的风向已经抬头,但尚武精神却还在中国人的骨髓深处。武人面对文人,内心深处自有天然的优势心理,而魏仁浦这时候竟要削弱整个武人阶层,自然知道自己要面对何种压力!

  当杨定国和慕容春华、马继荣等一起向他看过来时,每一道目光都似有千钧之重!

但魏仁浦还是扛了下来,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负责,必须为被藩镇割据祸害的百姓负责,必须为身处随时被篡克危险的君父负责。将国家扭向一个安全而正确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头来,朗声道:“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兵强克将、将强克帅。帅强则篡!安禄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枭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卫,梁崇义割据于襄汉,诸军阀拥兵自重,连横阴抗朝廷。经三十年征伐,至宪宗时天下暂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国势,不得复振!而后黄巢火烧长安。朱温、杨行密、李克用、王重荣,当时倚为忠臣良将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宫禅让的逼宫禅让,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当其威逼主上时,哪有一点臣子之心?朱温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晋之间一场场龙争虎斗,苦的还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窃据大位,可终究也没什么好结果,其以武力夺来的天下,终究亦让石敬瑭以武力夺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间,国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万!数夫夺鼎,流血万里!比之洪水猛兽,犹有不足也!实乃祸乱天下之渊源!”

他越说越是激昂,到后来一字一句,都如染满了血泪一般,尽道中唐以来天下人对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让中土百姓切齿恼恨,但除了边境人民之外,毕竟感触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却还是直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统治者们!

在当下,掌权的统治者们多不是文官,而是五代时期一个个靠着武力上位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藩镇都是百姓头上的小暴君,而众小暴君之上则是一个大暴君,众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变,在百姓看来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旧暴君代替旧暴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华夏长达百年的血泪历史,郭威等来自中原的文武自不用说,杨定国慕容春华等虽来自域外,但和中原联系上以后也知道了这段历史,闻言都是感同身受。

魏仁浦道:“今日元帅能大得民心于秦西者,于我看,抗击外族尚在其次,善待百姓才是根源!若元帅能一匡前唐遗弊,抑武崇文,抚乱为治,则天下归心可期也!诸位虽皆统兵大将,能自制者,则是如郭汾阳之贤将,若不思修身自束,则来日祸乱天下者,难保就没有诸位的身影!”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有些过激了,然而众人感念之余,竟然没人怪他。

其实对于功高震主的猜忌,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但对武人的猜忌防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这么严重!严重到了许多文士都想尽千方百计,要将这种防范这种制度化,甚至融入到整个民族文化的血液中去。

魏仁浦又道:“兵者是两伤之剑,人主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值乱世,所以必须用之扫平天下,但国家承平之后,就必须偃武修文,与民休养生息,然后天下才能臻于盛世,这是千古至理!”

慕容春华道:“魏学士刚才所言,感人至深,但……也不能因此就一竿子把所有武将都打翻吧。”

  他虽然提出抗议,但这抗争却显得有些软弱。五代宋初,武人之所以失去舆论中的高品地位,可不只是文人单方面的压制,也有一部分有良心的武人自觉敛退之故。

魏仁浦说道:“人心从来都是既得陇、复望蜀,未有钱时盼有钱,既有钱时盼有权,一旦掌权,又盼着更上一步!步步向上。校尉升都尉,都尉升将军,将军升元帅,到了人臣之极,升无可升时怎么办?唯有造反!安史之乱怎么来的?就是安禄山他想做天子!就算安禄山不想做皇帝,也会有史思明要拥他做皇帝!”

  魏仁浦目视杨光远安审琦等人,厉声道:“你们敢说若有机会,自己不想当皇帝?”

  杨光远安审琦都惊得悚然挺背,慌张对着张迈跪下道:“吾等不敢!”

“尔等不敢!”魏仁浦指着帐外道:“那你们敢说帐外的持戈之士。个个不敢么?”

这时正值五代乱世,军队中下克上、朝堂上臣弑君都是常态,军队将领一旦掌权对旧上司就取而代之。举世皆然。你要说一个人有机会了不做皇帝,满天下无论胡汉没一个会相信,杨光远安审琦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有关杨易的谣言会那么快流传开来的最大原因。

他走到大帐中央,对张迈施了一礼,道:“周既灭商。便马放南山,牛放桃野,所以才能保八百年之天下。而前唐虽然武功之盛,远胜于周,犹胜于汉。但结果如何?不足百年,一场安史之乱便将自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所积累的生民财富、典章文物付之一炬!设若太宗文皇帝能在全盛伊始就铺下道路。设下防范,使大唐于太平之后有机会转修文治,则藩镇必不至为祸能够天下也!”

  张迈听着魏仁浦的陈词,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反应。好一会,张迈才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见张迈似乎是听进去了,心中兴奋,心想千秋大业,就要在这一席话中打下根基!若能使得张迈听从善策,来日夺取天下之后推行于世,则此番问对将胜隆中对千万倍也!必将铭刻青史而不朽!

关于崇文抑武之对策,魏仁浦早不知道思考了多久,这时便将长久以来的思考一一道来:“天下之权,大者有四,曰人事,曰财货,曰兵革,曰学统,此四大权力,人主必须收归囊中,不可放纵于外,否则天下必乱。学统需正,必以忠孝节义教百姓,使士子讲儒学经义,使天下人忠君爱主,使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虽死不逾——此国家安稳之根本也!二是抑武崇文,以文驭武,使天下以文为尚、武为下,一扭前唐遗祸,民风乐文厌武,则兵祸自然消弭无形。三是收天下财货,聚于中央,使各藩各州,无有钱财养兵为为患,无财养兵,则无力割据,既无割据,则江山一统,可保我主基业万世不替!四是以学取士,杜绝人臣以爵禄收买人心,而使恩归我主。此四者既行,则我新唐之全盛,指日可待!”

范质听到这里,也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元帅,道济所言虽然刺耳,但却是谋国之论!欲使国家长治久安,必须一纠前唐之非,然后才能有我新唐之全盛啊!”

  张迈看看魏仁浦,再看看范质,再看看被魏仁浦这一席言谈镇住了的杨定国等人,忽然之间又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很赞叹魏仁浦的才华,这个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刚才这一席言论,和历史上的大宋国策何其相似!正学崇儒、抑武崇文、强干弱枝、科举兴国……大宋的立国根基,几乎都提出来了。张迈甚至可以确定,在这四大政略之外,魏仁浦脑海中必然还有许多配套的施政措施。

现在赵匡胤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有自己在,赵宋皇朝没可能出现了。但魏仁浦短短这一席话,已经将大宋皇朝的开国之道与立国精神都阐发明白了。

当魏仁浦说出那句“男子耻于失节、女子耻于失贞”时,他的立论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就连被他直接蔑为“武人不可信任”的慕容春华等人都没有反对,甚至默然中带有赞赏。

但是张迈知道,在这以后,华夏的男子失节的汉奸仍然一个接一个,妇女的贞节牌坊倒是越来越大行其道,但个性的开放却没有掉了。

  武官高品没有掉了,民间将以习武为鄙事,文人在北宋还有习武的传统,南宋以下的秀才形象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了,到我大清时读书人习武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甚至就到了张迈穿越前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何尝有过改变?

看看的美国,他们的总统不会夸耀自己上学时的成绩,只会夸耀自己的体育成就,而同时期的中国却反了过来,体育成了边缘化的鸡肋。我们的体魄是怎么失去的,我们的血性是怎么失去的?

“原来就是即将在“自己”手中失去的啊。”——如果自己采纳了魏仁浦的建策的话。

  它的失去,不是出自恶人的阴谋,不是出自敌族的诡计,而是我们自己,走在由忧国忧民者设计出来的康庄大道上失去的。

如果自己不是来自后世,如果自己不是纵观了往后千年的风雨变迁,面对魏仁浦的这一番言论自己会怎么做?

  尽管张迈在召开国人会议之前的那个晚上,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切,但也没有这时直接听魏仁浦慷慨陈词来得直接、来得震撼!

“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张迈脱口感慨道。

  魏仁浦眼神中露出了欢喜,郭威眼神中露出了焦急,除了张迈,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句感慨的真实含义。

是的,煌煌文章盛世,一个留下了最华丽文章、最顶尖发明,然后在武器装备全面领先的情况下,灭亡于蛮夷手中的煌煌盛世!

  一个只存于史书之上、让人痛惜至深的“剩世”!

 魏仁浦的话,让在场许多人都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不但是郑渭鲁嘉陵这些文官,就算是杨定国慕容春华这些武将,也被打动了。

天策大唐的核心是安西唐军,安西唐军最核心的人员构成是昔日安西四镇的后裔,而安西四镇的后裔为什么会被隔绝在西域?

  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安史之乱么?即便是怛罗斯之战惜败于天方之手,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安西大都护府兵力东援,一旦大唐再策划一次反扑,鹿死谁手谁又知道!

  从第一代的郭杨鲁郑开始,所有的四姓子孙就无不对安史之乱深恶痛绝。

“如果不是那一场大乱,我大唐怎么会中衰?大唐如果不中衰,西域怎么会沦入胡虏之手,西域不沦入胡虏之手,华夏在中亚的后人怎么会在异族手中朝不保夕?”

对大唐的怀念,与对安史之乱的痛恨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安西四镇都是武人,纵然新碎叶城还保有唐刀的锻造技艺,纵然郭家还保有郭子仪留下的,但这些也是属于军事文化,在政治领域,四镇中的才智之士最多想到如何光复西域,当张迈提出复兴大唐时就已经有些超越他们的预期了——这也是张迈能够以外来者身份而在安西四镇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为四镇男儿带来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至死的光明目标!

  至于说探讨到“为什么会发生安史之乱”?杨定国、慕容春华等就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么深入的层面了。

是啊,之前只是痛恨安史之乱,可是安史之乱为什么发生?如何杜绝安史之乱再次发生?这不是更加重要的问题么?

  “或许,武人的确应该反省、自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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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张迈感慨说:“一个即将开启的煌煌文章盛世啊!”时,连郭威都认为张迈被打动了,曹元忠几乎就要出言附会了。

但郭威却已经站了出来。如今杨易不在,薛复不在,大唐军中,拥有相当政治智慧的人只有自己,自己必须站出来,不能让元帅就这样被这些文士打动!

  “元帅。盛世,不能只是崇文!”郭威说道:“所谓全盛,必须内富外强!”

郭威的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天策大唐如今已有万里国土,将来若吞并契丹、中原,领土自然更加广袤,当不在汉唐之下。中原膏腴之地,是我汉家根本,且不说它。就说西北边疆之地,彼地之民皆是诸胡杂种,若不能有效弹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新的匈奴、突厥、契丹!而要有效弹压,国家就必须强大,国家之强大,根本在于军队之威慑,若无军队之威慑。则四边不安,外族侵辱。到时候何来华夏之全面复兴?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张迈被郭威的话给惊醒了!从大宋灭亡的历史记忆中被郭威拉回现实,比看魏仁浦时更加诧异地看着郭威!

如果说,魏仁浦刚才的话只是引起张迈的惊叹。进而欣赏其才华,但毕竟魏仁浦所处的年代已是五代末造,他的思想能够下开有宋一代的崇文思潮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但是郭威的话却不然!

  “强而不富,叫做穷兵黩武。不强而富,谓之待宰肥猪!”

这等震耳发聩的话,出现在宋亡之后不奇怪,出现在晚清民国不奇怪,那时候“汉人文明而柔弱”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但郭威这话,出现在汉唐余韵仍存、弱宋尚未成型的时候,就不能不让张迈无比讶异了。

  在宋朝之前,华夏民族可从来还没诞生过战场上“汉不如胡”的观念!

即便是五胡乱华,那也是趁着汉人内乱而爆发,一个“乱”字已经阐明无余了。一等冉闵发出杀胡令,汉家男儿一震怒,中原胡人就是非死即逃的下场!但到宋朝以后,汉家的战斗力就一蟹不如一蟹了,纵然有明初的振作,却也不能扭转整个尚武风气的倾颓,到得最后,终于落得个“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的下场!

  张迈来自后世,知道这些不奇怪,但是能在这个时代就预见到这一点,郭威他难道也是穿越的么!

  自己何其幸也,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人才!

——————————

“元帅!”魏仁浦道:“臣下的意思,并不是说不要军队,只是我们必须确保军队是可以控制的。至于四夷,在我们将漠北并入之后,就应该以教化为上,以图化夷狄为华夏也——此为上策;用谋略分化其部族,以夷制夷,此为中策;至于依靠武力对胡攻防,则为下策——需知刀棒杀得了人头,收不了人心。”

郭威哈哈大笑:“魏学士,你接触过多少胡人?莫拿着书本想当然了!那些胡种畏威不怀德,没有刀棒威吓,要想用圣人教诲就让他们顺从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要运用谋略,但所有谋略都必须建立在实力之上,没有实力,一切图谋都将成为笑话,譬如驱虎吞狼,也要有能够让老虎顺从听话的实力才行!否则驱虎不成,反受虎害!因此国家军队必须保证战力强悍!”

  魏仁浦道:“然则郭将军以为要如何才能保证国家军队战力强悍呢?”

郭威顿了顿,说道:“军队之战力,一在将领之谋略果敢,一在战士之勇猛善战,此二者断不可缺!强军出强将,反过来亦然,强将手下无若兵——但要从强军之中选拔出强将,则选材体制最重要;而要让强将带出强兵,亦要给他相应的权限与时间,不能等到临战之时,才忽然将一支弱旅丢出去,未给整训之时间。未给赏罚之权力,那时候就算孙吴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魏仁浦问道:“将领如何才能有谋有胆?”

“谋略胆魄都在于磨砺。”郭威道:“将领要能谋,必须在实际对抗与斗争中磨练出来,在边疆日久,自然熟悉边情,深入敌人日久。自然知道敌情,这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不能读了几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就自以为能做军师;将要果敢,则必须从战场上杀出,视战争生死如等闲事,临事自然镇定,将领镇定,士卒才能信服,这支军队才能打仗。”

  他看了范质魏仁浦一眼。又说道:“自古文臣怯于矢石,临战则惧,惧则慌,慌则乱,乱则不能谋,那时候就算他有诸葛之智又有何用?且将领本身若是慌乱,还如何让士兵信服跟从?当然,若班超、张须陀之辈。古来也不是没有,不过那是藏在读书人里头的将种。这等天才有是有,却是罕有,不能作为国家治军之常态。大部分有用的将领,还是要从军人里挑出来、从战场上杀出来。铁磨得久,自然成锋,人杀的多。自然成将!”

  魏仁浦问道:“郭将军认为将从军出,那又如何保证战士之勇猛善战?”

郭威道:“元帅讲过一个卖油翁倒油穿铜钱的故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只是日复一日地倒油,最后自然而然就能使油穿过铜钱孔——这就叫‘我亦无他。唯手熟尔’!将士要善战,也没有其它的途径,唯常战尔!”

魏仁浦道:“郭将军如今已是天下名将,所言军事自有道理,但请问一句,若天下一统,再无战争之时,还如何使得将士常战?”

郭威嘿然道:“统一中原容易,要天下无可战之人可就难了。我虽然不怎么读史书,也知道汉朝前有匈奴后有羌,大隋前有突厥后有高句丽,大唐北则突厥,东北则高句丽,西则吐蕃,南则南诏——在汉唐全盛时期,也罕有再无战争之时,何况现在咱们天策大唐之地不过前唐陇右一道?现在就谈什么天下无可战之族,不嫌太早了么?”

  魏仁浦道:“就算天下无可战之族遥不可及,可一旦中原一统,吴蜀归附,则这些可战之族,必然都在边疆了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么边疆之将士,日日常战,则必然善战,是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时中原则在太平之中,承平日久,纵然日日训练,以郭将军刚才的道理,不能常战,那还能保持强悍战力么?”

郭威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刚才侃侃而谈,本来已经充满信心,但说到这里,隐隐已知魏仁浦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那却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不出他所料,魏仁浦果然问道:“那郭将军以为,到了那时,中央军队之战力比之边疆军队之战力将如何?”

郭威一时无言以对,魏仁浦道:“那个时候,便是外强中干!中央军队,弱不能战,边疆军队,强凌天子!”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声道:“汉之董卓、唐之安史,不就都祸从此出么!”

魏仁浦转向张迈,再施一礼,道:“元帅,臣下亦不是不知保持边疆战力之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使此战力为祸,要消弭此祸,就必须保证这支军队由可靠之人掌权。否则就有如太阿倒持,军队战力越强,为祸越剧!”

  郭威反问道:“那魏学士认为什么样的人才可靠?”

魏仁浦:“虎狐狼狈之徒、凶险狡诈之辈,不可用也——此董卓之所以乱汉、安史之所以乱唐!唯有忠孝仁义之谦谦君子掌军,才是国家之福、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君子?”郭威冷笑道:“若谦谦君子灭得了契丹、沙陀,就该请范学士掌兵于漠北,请魏学士统军向洛阳!而不需要杨鹰扬拖着病体北上搏命了!”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将来。”魏仁浦道:“郭将军今日所论,只是战时权宜之道,但魏仁浦所思,却是万古太平之道。郭将军如此执着,莫非是天下太平以后,仍然不愿交出兵权?”

这话说将出来。就连郭威也默然起来,不敢再说。有一些人臣大忌,就算是郭威也不敢不谨慎。

魏仁浦又道:“须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伐契丹,乃是大义所在,待强虏既平。则大将解甲,而后则多置田园美宅之属,受封公侯伯子之爵,安乐富贵,林下悠游,于自己则颐养天年,于家族则泽及子孙,于天下则共致太平!于君父则无叛乱之变,于臣下则有善终之福。君臣相得,使汉初韩信、唐初侯君集之事,不重现于本朝,岂非千古一大佳话!”

  说着,魏仁浦向杨定国道:“杨国老以为然否?”

  张迈听着,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杯酒释兵权”五字,但凡功高大将,最怕的就是震主。魏仁浦所描述的画面,对无称帝野心的将帅们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

却见杨定国悠然出神良久,望向张迈,在张迈没有表态的情况下,这位国老喟然长叹道:“解甲归田,悠游林下,自是吾等之愿也!魏学士所言。大是有理!”

  魏仁浦不愧是中原杰出智士的佼佼者,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杨定国的心防也被攻破了。

  张迈脸上却如井水不波,魏仁浦又问慕容春华等人,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对视一眼。齐声道:“只要能看到契丹覆灭,天下一统,我等又夫复何求?”

曹元忠见状,也啧啧道:“若到天下一统之时,在下也乐于做一个闲臣。”

  郭威看着本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武人们,转瞬间犹如山崩墙倒,然而他却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他对魏仁浦的话并不同意,但却无以反驳。

魏仁浦和范质也对视了一眼,一起跪下,范质道:“杨国老诚为贤臣,慕容将军马将军诚为良将,曹将军亦是忠臣!”魏仁浦接口道:“有如此忠臣良将,臣等为元帅贺,为天下贺,为黎民百姓贺!”

  ——————————

  张迈转向郑渭,道:“你觉得呢。”

郑渭道:“道济他们在此事上的想法,早和我沟通过几次,我亦赞同。崇文尚儒之事,这次的科举,就可以作为一个起点,向天下昭告我新朝之志。而漠北那边,军政分离之事,也可渐次施行。可派一个文臣为监军,先期不用干涉过多,但要将体统慢慢立起来,到大仗打得差不多时,交接工作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们这样做,我相信杨易他们不但不会反感,因定下了日后去向,反而也会放心、安心。”

张迈道:“魏仁浦的一些建议,的确大有道理,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可以施行。科举要做,文化也要崇尚的。”

  魏仁浦闻言一喜,又听张迈道:“而且我相信,若是让文臣代替武将领兵,的确能够在一段时间内稳定局面,从此消弭军阀割据之祸患,并保证边疆不会造反。”

郭威暗中叹息一声,只是不知该如何规劝,在某种不可说的限制下,他辩不过魏仁浦。

  魏仁浦却是大喜,与范质等跪伏在地,齐声道:“元帅圣明!”

“我圣明?”张迈笑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不过……”他微笑不断,却是话锋一转,道:“我会崇文,但我不会抑武,非但不抑武,我还要尚武!我要将华夏的尚武精神,恢复到汉唐,甚至超迈汉唐,恢复到春秋战国时期,那种个性张扬、正大阳刚、浩气充沛的程度去!”

  范质、魏仁浦都愕然起来,一时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听张迈道:“国家的内政,我会与你们商量着来治理,至于军队,我断然不会交给你们这些文臣的!崇文抑武之风、以文驭武之制,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它发生!就是我死了,我的继承者只要还认我这个祖宗,也同样就不会让它发生!谁敢动摇它,就是背叛我!谁敢动摇它,就是叛国!谁敢动摇它,我就许天下人讨伐他!我要立法,我要定制,我要著书,我要定国本——让尚武之精神,渗入这个民族的血液中,直入这个国家的骨髓中!直到我的双眼所看不到的未来为止!”

  他的语气仍然平和,但语意转变之剧烈,让魏仁浦一时之间几乎难以接受,竟有些失臣子仪地问:“为什么!元帅,为什么!”

  “为什么……”张迈似在叹息地说道:“因为文臣啊,你们的名字是弱者!”

魏仁浦范质一阵哆嗦,一时无言……

  我们是弱者……这是什么理由!

  郭威的眼睛,却因为张迈这句话而亮了起来!

没错,那就是他想说,却说不出来,或者以他的立场不能说的话,但张迈却说了出来!听到这一句话之后,郭威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在大帐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最先明白张迈的意思!

当张迈有如连珠炮般说出那番话来,只有郑渭有胆量将众人的疑虑问了出来:“你……你这是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张迈不答,却反问:“你们一直在说,国家应该重用文人,军队要交给文臣掌控才更加安全,我却要问一句,为什么文人掌军更安全?国家为什么要相信文人?而不相信武人?”

魏仁浦不假思索,就答道:“文士熟读圣贤之书,心中自有忠义与道德。不似武人,粗鄙不文,心无是非。”

  张迈冷笑:“是么?但我却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句来自后世的话,叫魏仁浦范质一时间嘴角抽搐,齐声道:“污蔑!这是污蔑!”

“是否污蔑,”张迈:“你找得出证据,我就信你。但我知道你找不到证据,正如你也找不到证据证明文人比武人更加忠诚。人就是人,无论文武,都可能忠诚,也可能反叛。说文人读了圣贤书,就心怀忠义,这种话……”他问郑渭道:“你相信?”

郑渭不答,因为他其实不相信。

  张迈笑道:“你没法回答,因为你不相信,实际上,我也不相信!你们这里所有人都是明白人,估计你们内心其实也不信!但是,为什么你们还要我选择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

大帐之中,静了下来。张迈道:“没人肯说出答案么?还是都没想明白?也罢,那就由我来说吧。你们鼓动我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不是因为文人道德更高,而是因为……”

张迈的眼睛,从帐内的范质、魏仁浦一直看到鲁嘉陵和郑渭:“是因为你们文人没有造反的力量!是因为你们是弱者!”

  这是无比刺耳的话!特别对文人们来说。但,又有谁能否认这句话?

张迈道:“君王能够放心使用文臣。不是因为文人们的道德,而是因为文人们的软弱!软弱者可能会坏事,但软弱者不可能造反!便要造反,也难成功!崇文抑武,就是选择信任弱者,而将强者圈禁起来!这,才是真相!”

  魏仁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张迈的话。用佛家的话来讲,已是“直指本心”!

这样的话,别说说出来,魏仁浦甚至连心里都不会去想!他真的是在为国家考虑,他真的是在为君父考虑——至少在意识的表层,他是这样想的。但在意识的深层的?

  或许,那里真的有儒士们也不肯承认的真实原因——所有托国家之大义而行的事情,内中得益的最终指向。却是一君!

本心为一姓一家之私也,弘论托一国天下之公也!

  这就是帝王心术!

  但是帝王心术,可以使用。不能明说啊!

  这种事情揭破,对他张迈有什么用!

  魏仁浦不明白,魏仁浦不明白啊!

  ——————————

一直跪坐着听文武辩论的张迈,这时忽然站了起来,拔出一把横刀,在众人惊讶中。出帐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战斧,张迈将横刀放下,战斧猛地一斩,呛的一声刀刃断折。

张迈丢了战斧,拿起横刀,就朝着魏仁浦刺去!吓得众人齐声惊呼!

  魏仁浦见张迈来杀自己,竟然连躲避都不曾,就这样直挺挺跪在那里,受了张迈一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仁浦甚至都没有逃走的念头,心中只是在问:为什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以至于主上竟然要杀自己!

魏仁浦更不知道答案,众人更不知道。

  但刀没有刺进去,因为刀锋已经被斩掉了啊!

  张迈道:“看明白了吗?”

  众人多有不解,唯有郭威道:“横刀无锋,虽然不能伤己,但也从此不能伤敌了!”

“不错,横刀无锋,对内固然是安全了,但对外也从此失去了战斗力。”张迈道:“道济,你的道理听起来是很好的,但其中却隐藏了一个最大的陷阱,那就是这种种打算,最终为的,都不是这个国家,而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我们!”

这四个代称,说的有些绕,但帐内哪个不是明白人,自然都听得明白。

  “我”就是张迈。

  “你”就是魏仁浦。

  “你们”是包括魏仁浦在内的文臣,再加上张迈,就是“我们”,就是这个天策政权。

所有这些托言为国家为天下者的宏论,最后真正为的,不过是这个政权本身,而在这个政权内部若起矛盾,又是以最核心的君王本身的利益为根本依归。

张迈说道:“虽然你一直在讲,你的主张是打算天下一统之后才施行,但军队落到你们手上,不出三年,就会垮掉,做皇帝的人固然可以高枕无忧,可是横刀一旦去锋,我们本身也会成为弱者,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永远向弱者称臣的,草原大漠之中,东海西洋之外,一定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强者崛起。”

  ——————————

魏仁浦知道张迈并非要杀自己,慢慢恢复了理智,抬起头来,说道:“外敌犹如纤芥外疾,但武人之祸,却是心腹大患啊!若不以文驭武,难道元帅真要坐等安史之乱重演么?”

张迈道:“我的史书,看的没你多,但这些年来,也常听范质讲说史事。依我看来,安史之乱,根源不在武人!而在文士!祸乱的根由,不在尚武精神之逾份,而恰恰在于中唐以后,华夏尚武精神的衰退!”

  魏仁浦的眉毛剧烈跳动了起来:“安史之乱的根源。在文士?”

“是,在文士。”张迈指了指范质。说道:“在范文素跟我细讲的中唐史事之中,我注意到了两件:第一,是李林甫议用胡兵代替汉兵,第二,是杨国忠堵塞了安禄山的上进之路!”

  张迈问范质道:“为什么李林甫要用胡兵?”

“这……”范质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因为彼时之汉家府兵,已不堪战……”

  “为什么不堪战?”

  “是因为承平日久,民不习战……”

“没错!就是因为承平太久,民不习战!”张迈道:“一千多年前,我们战国时期最杰出的智者就已经预言: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唐玄宗时,中原承平日久,尚武精神渐渐消退。最后导致中原失去了有效的兵源!所以才不得不大用胡人代替汉人从军。正如刚才郭威将军所说,将出于兵,当满边疆的士兵都是胡人时,那时候真派了一个文士去统领,就统领得动?安禄山之上位岂是偶然!”

张迈顿了顿,又道:“我华夏文武既分又合,自古有大能耐的武人,在外建立大功之后。归朝常得拜相主政,这就叫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常态,商朝之伊尹,周朝之姜尚,汉朝之曹参、周勃、周亚夫,隋朝之杨素。唐朝之李靖,莫不如此。”

  其实不止华夏,就是张迈记忆中的“近现代”,美国之艾森豪威尔,法国之戴高乐,也都是以军人身份最后执掌国政,成为总统。

张迈道:“那么绝了边帅上进之路,断其入相主政道路的传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质叹道:“从安禄山……天宝十三年,玄宗欲拜安禄山为相,杨国忠恐安禄山,安禄山之反,此事恐是直接原因……”

张迈道:“安禄山是否胜任宰相一职,暂且不说,也不能说他拜相之后,东北的兵祸就一定能避免。但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军队,入主相府,屁股底下的座位一变,也难保想法也改变了。历史没有如果,安禄山我们暂且不谈,可说到眼前……”

张迈猛地高声道:“你们在谈到杨易的时候,个个都说什么解他兵权,怎么就没一个建议在他大功告成之后,让他入主政府,拜相执政的?”

  在场所有文士无不为之哑口,就连郑渭脸上也是一红。

其实,郑渭倒也不见得真的如杨国忠一样,为保自己的地位而拒杨易于外,但是这时中原已经形成了对武将尤其是拥兵在外的武将猜忌过度的氛围,就连郑渭也在进入中原之后,竟然也受此影响也不自知。

而在没有张迈的“历史”上,这种传统也几乎是自安禄山以后而绝,宋朝的文人可以出外领兵,但是武人想要入相?那是绝无可能!

狄青号称一代名将,放在汉唐,未必就输给李、霍,但韩琦要敲打敲打他,随便抓住个理由,就要处死他一个得力部将,狄青来求情说那个人是好男儿,然后韩琦回答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为好男人,他算什么好男儿?然后就将狄青的部将给杀了。因此汉之卫青霍去病能驱逐匈奴,李靖李勣能征服漠北,而连自己爱将都保不住的狄青,其不能平区区西夏,又岂是偶然哉!

又如岳飞,若依古制,以其功业能力,亦可拜相,然而在宋朝的制度下,他却唯死而已。

  在有张迈的这条历史长河中,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了,但张迈自己,却不能不铭记在心。

当范质和魏仁浦,因张迈的话而陷入思索之际,这次张迈却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与空间,他继续说道:“但是以上这两点,却都还不是武人为乱的根本原因。”

  “那么,什么才是根本原因?”魏仁浦急切地问道。

他今天虽然屡受震动,但他并没有因为张迈不准备采纳自己的劝谏而沮丧,如果张迈如同桀纣那样为了穷奢极欲而拒谏,魏仁浦会觉得失望,但张迈却是在与他讲理,而且讲的道理竟都是如此深刻,深刻到了自己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步。以至于在魏仁浦心中张迈的形象变得空前崇高!甚至近乎神圣!

  语气之中,竟然带着求教的心态。希望张迈能点出自己的迷津。

“刚才我说过,文人之所以不会为乱,是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同理,武将是否为乱。关键也不在于他们是否忠心,不在于他们是否道德,而在于他们如果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张迈道:“若成功可能性大,没野心的人也会生出野心来,忠孝仁义有何用处?若成功的可能性小,有野心的人也会变得没野心。若是不可能成功,那么造反就形同自杀!”

“我主圣明!”魏仁浦道:“可是除了以文抑武。还有什么办法能钳制武人呢?”

“钳制?为何要钳制?”张迈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而穷,武人的力量在于他所掌握的军队,但军队是由一个个士兵组成的,他们并不是将帅的手指。虽然军人的天性是服从命令,但那是对外作战时的说法,当一个将军要将屠刀转向内部的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就是乱命!武人要想军人们服从他的乱命。必须有符合士兵们的利益,才有可能驱动他们!所以武人要鼓动士兵造反,只有一种情况下才可能成功。那就是:国家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或者说,这个政权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

“军队的根本在于士兵,而兵源于民。人莫不为私,就算最愚蠢的匹夫。只要还有理智,他就懂得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当国家的利益就是他本人的利益时,他自然会设法维护——不管是积极反抗乱命还是消极抗拒乱命。若国家的存在符合士兵们的利益,一个将帅能用什么去收买千军万马?但如果国家的存在已经背离了士兵们的利益,那他们还为什么要为这个国家卖命?

“所以,我对杨易的信任,不是因为杨易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很自信!我很清楚,杨易在漠北就算想造反,无论龙骧军还是鹰扬军,都没人会跟着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将士在我手底下的日子过得都不错,他们家人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而且他们将来的日子还将更加不错,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如果造反,除了少数的将官之外,龙骧军和鹰扬军的大部分的将士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会比他们失去的东西多么?”

大帐之内,忽然静了下来。

  但这不是一种诡异的静,而是一种平静安详的静。

  每个人都看着眼前的张迈,他们心目中的天子,他们心目中的明君!甚至,是心目中的圣君。

  这得是多磊落的人,才会坦荡到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啊。

杨定国的心中也忽然充满了安宁,在国人会议上,他在张迈慷慨陈词之后固然老泪纵横,但事后细想,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是张迈故意使用的权术。但这一刻,杨定国彻底安心了!

  他知道杨易没事了,他知道杨家没事了!

郑渭、魏仁浦和范质已经无话可说。

  鲁嘉陵忽然双手合十,他已经还俗,但这一刻却仿佛看到了普耀的佛光,心中猛地感受到一片无边大光明。

  而曹元忠则忸怩不安起来,就像一只老鼠忽然暴露于灯光之下大不自在!

  安审琦在惊叹,而杨光远则是被彻底颠覆,他真的不大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天子”!以他的认知极限,他只能感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圣主明君啊!

  不知什么时候,杨光远、安审琦等,也都跟着魏仁浦范质跪下了。

就连曹元忠,也有膜拜张迈的冲动。

  张迈却猛地一喝,道:“都给我站起来!”

  魏仁浦等人悚然起立。

张迈道:“先贤早已说过,国家要想长盛不衰,必须外有敌国外患,内有法家拂士。什么是真正的法家拂士?能叫国家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一致,使得我们这个国家人人自强,士兵有为国之心,文武有上进之路,这才叫法家拂士!而你们呢?给我出的是什么主意!是要用一群弱者,来替代一群强者!固然,这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武将没法造反,国民无力造反,正如杨国忠为了保住自己宰相的位置,断绝了安禄山进入中枢的希望,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宝座而愚民弱民,这都是为政者的私心在作祟!政府若存着私心,而想要国民大公无私,这何其荒谬!

“唯有国家利益与个人的利益一致,然后才可能要求其军队抛头颅洒热血,但如果政府本身就是国家的叛徒,然后还要用什么忠君爱国之精神去要求抛头颅洒热血,那就是一句天大的笑话!若我张迈是这样的人,那我张迈就合该被造反!若我张迈的子孙成了那样的人,那国民就应该起来推翻它,重换一个新天!

“帝王心术者喜欢用弱者治民,用弱者治军,软弱的官员带出来的百姓,怎么可能强悍?柔弱的武将带出来的士兵,怎么可能勇敢?但他们还是宁可养百姓如羊,而不肯让国民成长为狼。尚武精神的失去,根本原因,就在于为为帝王者企图愚弱其民!帝王心术者选择弱者而猜忌强者,并准备将这种猜忌变成一种制度,然后在制度化数百年之后变成一种思想传统,阉割得整个民族再也无法在外族面前抬头。

“但是这个世界,残酷犹如丛林,我们民族的周边虎狼遍地,在我们的周围立起一道篱笆,你们就以为自己安全了吗?篱笆终究只是篱笆,拦不住真正的虎狼的!我们唯一的出路,不是立起篱笆,而是将四封之内的国民,变成虎狼!

“养民如羊,不如使民如狼!使民如狼,最多不过反噬自身,将来对我张迈取而代之;养民如羊,却是自己吃肥了,等待外族宰割!在这个遍地虎狼的世界!这座花花江山,我张迈宁予国人,不赠外族!

“如果大家需要我张迈来做皇帝,我不介意做皇帝,但我这个皇帝,不追求什么万世一统,我要做的,是带领大家冲出限制住我们这个民族的藩篱,我要给予我的人民武器,让他们拥有武力。我不但要给予他们武器,赋予他们武力,还要给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国家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为国家做什么,也使他们知道国家必须为他们做什么!

“那时候,国民和士兵们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那时候,如果任何人还要推翻我,而且他拥有这个实力,那就让他来试试吧!我不会假惺惺地将国家拱手相让,但我允许他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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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个人感觉最热血激动的一段,来自《唐骑》第二百四十二章至二百四十八章“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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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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