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飞跃精神病院
为了自由,徐为求过亲人,苦心策划过出逃,还将精神病康复院和监护人告上法院。他花了14年,飞越“疯人院”。
4月14日,徐为对败诉感到失落,表示还会上诉。图 / 来源网络
文 | 单子轩 翟锦
编辑 | 金匝
过去14年,徐为(化名)很少见到夜幕一点点降临的样子,倒是每天把天空从黑暗到蒙蒙亮的过程看得清楚真切。
对他来说,夜晚是漫长的。在他居住的上海市闵行区青春精神病康复院,病人们被严格规定按照一套特殊的作息时间生活:清晨6:30是早餐时间,10:45午餐,午睡到下午1:30,3:45晚餐,4点就要回病房睡到第二天。
长夜难捱,每天凌晨一点左右醒来后,徐为会打开广播,听听新闻,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后等待天亮。
“一个正常人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他反问道。
即使不愿忍受,从2003年7月12日入院以来,他已经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了5000多个日夜。
徐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经过药物治疗,病情稳定,入院后未出现伤害他人和自己的危险行为,还在康复院里结识了女友迎春,和她维持了十余年的恋爱关系。
为了自由,为了回归正常的生活,徐为尽力抓住每一丝光亮:他求过亲人,苦心策划过出逃,并在2013年5月6日,即《精神卫生法》正式实施的第6天,委托律师以侵犯人身自由权为由,将康复院和作为其监护人的兄长告上法院。作为依《精神卫生法》起诉、被法院受理的第一例案件,徐为案也被称作“精神卫生法第一案”。
但那些光亮,却总是从手中溜走——哥哥不愿接他出院,他出逃当天就被抓回,官司经过一审、二审,以败诉告终,再审申请也被驳回。
媒体纷纷将徐为的故事冠以“中国版飞越疯人院”之名。在电影《飞越疯人院》的结局中,主角迈克•墨菲历经曲折,最终没能摆脱现实的桎梏。徐为没看过这部电影,只在网上瞥过一眼剧情介绍,他不愿要同样的结局,十几年来,他使尽浑身解数,只为一个结果:能出去,能被当“人”看。“徐为”这个名字,就是后来他给自己取的,“为”,是“为自由”的意思。
麦克·墨菲,因无法忍受疯人院的生活,开始自己的计划:飞越疯人院。却最终没能摆脱现实的桎梏。
从36岁住到51岁,精神病院里的徐为掉了两颗门牙,眼睛也开始老花,看不清护肤品瓶子上的小字,好在,他等到了想要的结果。
2017年7月6日,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司法鉴定中心,给出了对徐为精神状态和民事行为能力的鉴定意见:“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病情缓解,应评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经协商,院方同意在代理律师到场的情况下,为徐为办理出院手续。
对徐为来说,总算有一寸光照进了现实。
飞越疯人院
得知鉴定结果的那一天,徐为立马联系了代理律师杨卫华,催促他赶紧帮忙把鉴定书取回来,“不能拖,一拖,不知道又出什么问题”,徐为害怕夜长梦多。
过去一年,他因为官司波折,折腾得瘦了十来斤,才51岁的他现在已经肩背佝偻,不太能直得起来,走起路来腿脚也不利索。说起过往,他语速飞快,语气鲜有大的起伏,讲述到那些略微沉重的故事时,会用手指关节处略微摩挲一下眼角。
徐为的精神病症要追溯到青春年少时,23岁那年,他借出国潮去了澳大利亚,边打工边读语言学校,其间迷上赌博,输掉100多万,一度在澳洲的慈善机构接受救济,此后又被告知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取得签证,被遣返回国。那时,他已经产生了被监视、被跟踪的幻觉。
徐为曾在国内找过两份工作,但都做的不长久。他想回澳大利亚,越洋电话费就花掉上千元。“我爸爸急了,就告诉我大哥,大哥说我病了。”2001年,徐为因此被送往上海市普陀区精神病院,并于一年后出院。
两年后,徐为进入青春精神病康复院——他在争吵中拿指甲划伤了父亲。此后他不断给父亲和居委会打电话,希望他们过来接自己。父亲年纪大了,找不到路,哥哥也不愿意。没多久,继母去世,父亲得了老年痴呆,徐为终于意识到,出去,只能靠自己了。
上海市闵行区青春精神病康复院,徐为在这里住了14年。图 / 单子轩
不是没想过逃。2004年,在康复院空地的墙边上,借着一棵树挡住的角落,他曾踩着病友的肩膀意图翻墙,可是手臂伸到最长,还是有半米多的距离无法逾越。
后来,他发现,那些翻墙爬出去的病友,总是隔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家人不接纳,身上又没钱,只能流落街头,被警察送回来。他告诉自己,要出去,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徐为开始帮康复院做事——为两百多名病友理发,以此争取到每月60元的薪水。因为精神状况比较稳定,他还帮助院方管理病人。时间久了,徐为甚至获得自由出入精神病院的“特权”,能够有偿帮病人采购点心、香烟等物品,顺便赚些跑腿费。
在和医生、守门阿姨搞好关系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是徐为的底线:医生让大家帮忙把发病的人绑起来,他从来不参与。
为了存钱,他极力节省,烟瘾戒不掉,就只抽最便宜的,一毛钱一根,抽一分钟就灭,他一天抽10根。还帮病友带过不知道多少次生煎,他自己“一口都没吃过,舍不得”。用攒下的钱买了一部手机后,徐为要带女朋友迎春一起偷偷走,可想到万一走散了怎么办,于是又买了第二部手机送给迎春。
七八年下来,加上政府发放的残疾金,徐为一共存了两三万。2011年2月,他特意挑了春节后的时间,因为“那时买火车票不用身份证”,准备带着迎春逃往广东。他告诉精神病院守门的阿姨,4点钟要出去买点心。
两人在上海南站买了9点多去广州的站票,因为又冷又饿又困,在候车室里睡着了,醒来一看,康复院的医生和护士已经朝他们走过来。
和女友的逃跑计划失败后,徐为从此失去自行出入康复院的特权。他说,这没什么可惜的,因为“每次出去时我都知道,那都是暂时的,不是真正的自由”。
要么出去,要么杀死自己
为了追寻真正的、长久的自由,徐为走上了诉讼之路,将康复院和作为监护人的兄长告上法庭。
2012年底,他通过网络联系到深圳衡平机构,机构发起人黄雪涛律师,长期关注精神病人和疑似精神病人群体的权利。徐为也因此结识了后来向他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杨卫华。
黄雪涛当时觉得,徐为的案子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但过程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立案就花了将近一年,本以为可以胜诉的一审、二审也接连吃了败仗。唯一的安慰是,二审时,法官李虎曾在庭审结束后说,“最后我想告诉院方,徐主张出院,是正当权利。法庭之外,不管结果如何,要善待他”。
过去5年里,徐为把康复院告上法院,但同时他还住在这里——在这种微妙的关系里,徐为不得不处处谨慎权衡,让自己的行为不被挑出毛病。病友没来由地拿碗砸他的头,他不吭声;记者、律师和社工来找他,康复院不乐意,一度没收过他的手机,“后来他们看我老实,也就管得少了”。
小心经营的徐为没能等来想要的结果。二审败诉后,他一度情绪崩溃,“觉得出不去了,很绝望”。庭审时曾跟访过徐为的《凤凰周刊》记者曾鼎回忆, 徐为问他:“难道我真得一辈子被关在精神病院?”曾鼎当时也一度觉得,徐为希望回到平常街巷生活的愿望看起来并不乐观。
在曽鼎、杨卫华、黄雪涛和其他接触过徐为的社工的眼里,徐为一直克制、有礼貌,即使心里着急,也从不打夺命连环call,更不会像有的精神病人那样不管不顾地宣泄情绪。只有在得知判决结果时,徐为曾在电话里抑制不住地大声喊了几句,气得摔了手机。隔一个小时再见面时,他即使面色有些难看,也没了脾气。
但对情绪的克制,也让徐为的崩溃、沮丧都郁结在心,没有出口,“没地方可以说。就是想死,但又死不了”。
在精神病院,死亡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入院14年,徐为记不清看过多少人离世,“时间长了,都麻木了”。
也有人轻生,试过各种各样的法子,比如吞下两枚硬币,尝试上吊,但医护人员会立即冲过来。还有在外出看病途中一头扎进河里的,河水不深,病人毫发无伤,反而是跟着跳下去救人的医生把脚扭了。
入院头两年,徐为也试过一次跳楼,后来摔在楼梯上,脚踝骨裂,不敢告诉医生,只说是下楼时不小心磕到,“他们会认为你发病了,就更出不去了”。
二审败诉之后,徐为在电话里求着杨卫华想办法,让自己再做一次司法鉴定,也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前,他曾做过两次鉴定,2012年的结果是“精神分裂症残留期,具有限制民事行为能力”;2014年是“症状基本缓解,具有诉讼能力”。
他说,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要么出去,要么杀死自己。那些没有十足把握的死法,他也不敢尝试。如果这次的鉴定结果还不理想,他打算装病,让医生带他去附近的莘庄医院,然后死在那里。至于更具体的死法,他扬起手臂,挥了几下,“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当时说的那些话,是很悲壮的。”为此,杨卫华把案由想了个遍——申请宣告徐为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以徐为生母的名义提起诉讼,要求撤销徐为大哥的监护权。2017年5月10日,徐为做了鉴定,结果为“应评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他最终如愿以偿。
鉴定书
“亲人不是亲人”
有些人是通过黄雪涛联系到徐为的,在给对方电话号码之前,她会说,要先问徐为的意见:“尊重他个人的偏好和选择,是我们坚守的原则。不管他是否有病,我们都坚信,他是有能力为自己做选择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徐为被剥夺的,正是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在之前和院方协商的过程中,院长曾经表示,徐为的病情稳定,只要监护人同意就可以出院。但父亲死后,被指定为徐为监护人的大哥徐兴(化名)从不肯答应接他出来。要想出院,徐为就必须放弃父亲留下的一处公房的租金,并将户籍迁出公房——徐为称,案件审理期间,大哥曾打来电话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肯。
徐为至今都不知道父亲的祭日。只记得是某年春节前后,亲人来探视,他才知道父亲已经走了。“等我出去,去看看父亲,他喜欢喝酒,到时候我拿一罐啤酒,他喝一半,我喝一半。”徐为已经没什么“亲人”,一家兄弟4人,两个哥哥一年来一两次,通常不说什么话就走。弟弟在他入院不久后,也因身体残疾住进了上海一家福利院。
为了出院,他试图变更监护人,联系上了半辈子没见面、连样子都记不清的生母。母亲出家多年,给他带来了一个半导体播放佛教音乐,徐为自己摆弄着,把它调到了别的电台听新闻,但法院判决认为,徐母年事已高,且无稳定经济收入来源,不适合担任徐为的监护人。
除此以外,来探望他的多是律师、志愿者和记者。有一次,小学同学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的新闻,张罗着来了,“我告诉他们别再来了。我想要出去,他们也帮不上什么,过来一趟还挺麻烦的”。徐为说,自己在人情关系上比较淡漠,但不害怕孤独,他怕的是,不能有尊严地按照自己想活的方式活着。
杨卫华、黄雪涛和徐为的合影
这次获准出院后,他给哥哥打电话,商量着拿家里的公租房开个棋牌室做生意,再把租金补给哥哥,“他不答应,说你就是没有房子,没有钱”。“我们那代人小时候,品德好就是一切,后来长大了,社会变了,什么都是有钱才行,全破碎了,只认钱。”在徐为眼里,哥哥对自己如此,部分病友的家属也一样。
徐为一直记得,有个跟他要好的病友爱抽烟,但是对方的哥哥只给他抽发霉的,“他哥哥做香烟生意,卖不出去的烟才给他抽”。还有同屋的一个病友,他母亲一个月只给20块钱,“这里伙食不好,20块钱根本吃不饱,我让她多给点,她说,反正他也不懂”。
“这样的亲人,就不是亲人。”他劝病友们维护自己的权益,把没履行好义务的监护人告上法庭。但大家只会无奈地回答他:“那他们要是不高兴了怎么办,现在一个月来一次,以后半年、一年都不来。”
外面的世界
拿到鉴定结果后,徐为立刻在网上下单买了行李箱,但迟迟没有收拾行李——“万一有什么变故怎么办?等都确定好了再收拾,不急。”
徐为所说的变故,是女友迎春的出院问题。他要等迎春一起出去生活。杨卫华曾建议徐为自己先出来,可徐为觉得,只比他小3岁的迎春不谙人情世故,心思单纯,他放心不下,“我走了,别人肯定要欺负她。”迎春的哥哥称,自己没时间照顾她,不同意迎春出院,徐为向律师提出建议,把迎春的监护人变更成她的儿子。
入院的那个夏天,徐为一件衣服也没带,只拎着个面盆就住了进来。过冬的衣服都是病院里东借西凑来的。在精神病院,他也不讲究穿着,夏天都是赤膊。有人到访,他光着上身,不好意思,套上了很久以前在附近商场买的10块钱一件的紫色短袖,领口的边儿都翻了起来,破了好几个洞。徐为说,这件出去就没法穿了,不如趁还在精神病院多穿几次就扔了。
连上残疾金和医保,如今他一个月能有1900多元的收入,除去上交的住院费和伙食费,还攒下了两万多块钱。这两万块钱,徐为一度想付给杨卫华做律师费,被拒绝了。杨卫华说,徐为在待人处事上一直有着自己的体面:不爱麻烦人,也不愿受人恩惠,庭审时跟律师、记者一起在外边吃饭,徐为总抢着买单。他不愿老是拜托康复院的员工帮他买东西,就学会了网购。
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徐为的故事后,不免会有担心:这么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后,徐为会不会和时代脱节——但事实恰恰相反。比如考虑到出院后的住处,徐为下载了个租房app,发现郊区有不少便宜的房子,自己的积蓄也还租得起。每天的午休时间,他就借来室友的地图,研究在哪里找房子合适。
徐为家所在的小区。图 / 单子轩
探访的人离开康复院时,他拉着对方说:“你会骑车吗?我们这有辆共享单车,你把它骑出去吧。”在黄雪涛眼里,徐为是个“很有公民意识的人”,“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我觉得很多人还并不具备这种意识”。
这些事例都让杨卫华感到欣慰,但他还是告诉徐为,出来之后一定要争气。“如果以后他的日子过不好,大家又会说,当年是这个律师、这个法官、这家精神病院把他放出来的,还不如让他待在里面呢。”在杨卫华看来,虽然这原本就是两回事,徐为有作出危险行为的可能性,也有生活落魄的可能性,“但这些可能性其实所有人都有。”
从2013年开始打徐为案的官司,黄雪涛和杨卫华总会被记者和其他关注此案的律师问起:“徐为到底有没有病?”“我不会去做这个医学上的判断。但他有病又能说明什么呢?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各项能力都具备,能正常生活,有病就不能出院吗?”黄雪涛说。
黄雪涛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徐为的时候,徐为拿出一份经历介绍的材料——边缘上都是他用铅笔、圆珠笔写的批注,对于事情的细节,他回忆得清楚具体,逻辑完整。
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徐为有着清晰的认知。曾经有个“精神病世界”展览的策展人联系过他,希望他能提供从康复院逃跑时用的工具做展品,徐为最终谢绝了,这个策展人说:“他想要的就是出精神病院,他知道这个展览对他出来没什么促进作用。”
徐为说,他想着出了精神病院,总有办法可以生活。他翻出一个已经四处脱线的背包,是从迎春的哥哥那要来的,里头放着手机、银行卡、身份证——为了准备好随时离开,2008年康复院组织办理二代身份证时,徐为找理由把身份证要到了自己手里。
如果不是迎春想住的离儿子近,徐为最想去的是广东——“没人认识我,混得好不好都不怕,而且天暖和,睡在马路上也没什么问题。”
徐为不怕飘零,“哪怕流浪,那也是自由的”。
电影《飞越疯人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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