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期】所谓字如其人,其言不谬也
苏轼《中山松醪赋》局部
对于书法家而言,除了要熟练掌握书写技巧之外,其书法内涵也非常重要。个人的气质、修养不同,笔下的书法面貌也随之不同。归根结蒂,书法技巧最终是为表达书法家的精神与思想而存在的。我们都知道,毛泽东虽然十分痴迷书法,但他同时要忙于各种纷繁复杂的政务,不可能像专职书法家一样全身心投入到书法创作当中,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狂草成就,能够以其汪洋恣肆、挥洒自如的雄强气概在当代书坛独树一帜。所谓“字如其人”,其言不谬也。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过一本《民国书法》,里面所有书法写得好的都不是专业书法家。李宗仁、周恩来、朱德、董必武、鲁迅这些人的书法,现在有几个人能够超越他们?因此,我们还应当对于文化、传统和民族等相关知识加以了解和研究,夯实自己的字外功夫。
文明求同,文化求异
文化和文明是有区别的。文明是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和自然行为构成的集合,它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逐渐沉淀而成,是有益增强人类对客观世界的适应和认知,符合人类精神追求,能被绝大多数人认可和接受的人文精神、发明创造以及公序良俗的总和。文化则是一个非常广泛和极具人文意味的概念,它凝结于物质之中又游离于物质之外,是能够被传承的国家或民族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生活方式、文学艺术、行为规范、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总和。就其总体特征而言,文明之间趋于缩小差距,世界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走向一致;但是文化之间却必须扩大距离,绝少雷同,东方和西方的文化、国与国之间的文化皆特色迥异。再看传统和民族。传统当中必有民族,民族当中必有传统,如果传统没有民族就不能称其为传统,反过来说,没有民族也就没有传统。如果消灭了传统,就等于消灭了这个民族。
今天,我们对上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应当有一个整体的评价,要认识到它既有倡导科学和民主的一面,也有颠覆和割裂传统的一面。自从两次鸦片战争后,中华民族屡受外侮,部分有识之士开始反思原因。有人认为是武器装备不够精良,有人认为社会制度不尽完善,也有人认为传统文化已然落后,于是“全盘西化”的浪潮此起彼伏。再到后来,连汉字也要革除,欲以拉丁文字取而代之。在绘画上,康有为、徐悲鸿等人也都主张学习西画。这种状况一直到抗日战争期间才有所扭转。在“救亡图存”的民族大潮中,人们开始认识到,传统和文化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根本,于是胡适等人提出“整理国故”,重新发掘传统文化的历史价值。
康有为《万木草堂画目卷》书法局部
根植传统,涵泳文化
在当前处于全球化和多元化的21世纪,世界各民族的文化交往日益频繁,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此引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好“文化的开放与守护”的关系,尤其对置身于社会生活急剧转型的中国来说,对此问题的自觉思考显得尤为重要,它关涉未来中国文化的健康发展。书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粹,在我个人看来,基本上不需要刻意借鉴西方文化。因为西方艺术传统注重“目视”,追求视觉冲击力,而中国艺术传统注重“神遇”,强调精神的领会。书法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如果没有民族的特色,书法家的创作也就没有了根基。古代的“书法”多指“写”的方法技巧,现在的“书法”也包含书写的方法技巧,但更多的是指书法作品与书法艺术。书法不等同于写字。其他国家的文字也有美丑优劣之分,但通常是指形式上的美观漂亮,未必上升到艺术的层次加以考量。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凡事物是能够垂久远者,必不徒尚华美之观,而要有切实之体。”书法作为艺术,若无“切实之体“,绝不可称之为艺术。
“切实之体”的实现,首先要有从古至今而形成的一套具体而微的技法。书法艺术不局限于技术,但若无高超的技术,则无艺术。当然,先要掌握技术,要花很多时间练习、研究、切磋到熟练掌握之后,再进一步则是忘掉技术,即古人所谓“无意于书则佳”。如傅山曾说:“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意识形态,是意识形之于态。专业书法家都有个思想包袱,觉得作为书法家就一定要写出自己的面貌和风格,岂不知这样就会做作,写得不自然。还有人只想争名夺利,也肯定写不好字。古人重视书法,因为书法是学问,但又认为“小道必有可观焉,致远恐泥“。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术是一种游戏,被排在了最后。书法虽属小道,但是需要多方面的支撑,没有相当的气质是学不好书法的。大家都知道王羲之的故事,在宰相来选女婿的时候,王羲之做了什么?袒腹东床!结果留下了“东床快婿”的成语。说明了王羲之本人的气质就很率真。王羲之有7个儿子,其中王献之的字写得最好。王献之在魏晋风度的影响之下,所具有的气质风度是非常有典型性的。有一个例子,说王献之与王羲之的另一个儿子王徽之在屋里聊天,忽然家中失火,王徽之连鞋也顾不得穿,仓皇逃了出去,王献之却“神色恬然,徐呼左右扶出”。别人讲风度都是偶尔提及,只有王献之却能够深入骨髓,有这样的个人气质才有他的书法面貌。
文化是中国书画的基础,像于右任、林散之的书法,都是有内涵、有修养的体现。现在书画界最大的问题是缺少文化。古人在文化上下功夫,做学问是为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丰富自己,做事就会工稳,书法自然也会好起来,读书可以使笔下更有内涵。现在人读书、写文章主要是为取悦别人,而不是为了涵养自己。读了许多书的人写字未必有书卷气,但是没有读书的人写字肯定不会有书卷气。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散和淡。散是散怀,淡是自然,这也是以涵养和学问作为基础的。书画实际就是个人表现,但不应该是用墨一泼、大笔一挥的“个人表现“。字要写得好,一定是技巧与气质、风度、学识多方面的结合。艺术作品中“散”到什么程度、“淡”到什么程度,均可以表现出个人修养和境界到达了什么程度。历代的书法大家没有一个是因为做作和不自然而达到很高境界的。魏晋风度以潇洒、直率为主,唐代就以严整和规矩为主,因此各自的书法风格完全不同,达到的境界也不相同。前几年,我最早提出了一个观点,也是书法审美的评判标准之一,叫作“正大气象“。好的书法作品还要有正大书风。你看王羲之、颜真卿、赵孟頫,你看苏、黄、米、蔡,哪一个不具有正大气象?这种正大气象在唐代以后,其实就江河日下了。试看,汉代石刻的小狗、小羊,都很有内涵;而到了明清,石狮子都跟猫一样,还抱一个绣球。再看唐代颜真卿和张旭的书法、李白和杜甫的诗,全都是大气象,回头看看现在的书法,到处都是斜斜倒倒、歪歪扭扭,这反映了当前的风气不正。
黄庭坚《寒食帖题跋》局部
身言书判,心手相应
书法艺术的没落,这里面既有市场经济导致写字人心浮躁的原因,也有国外文化入侵对于我们的影响。比如说,美国人开始买我们书法的时候,他买谁的作品?当时林散之的字只卖15块钱,林散之写了80年的字,功夫相当了得,但是美国人不买,他买了一个不懂书法的年轻人的字。这个年轻人把墨往宣纸上一泼,美国人一看:好!当场花了1万美金买走。林散之80年练字是15块钱,往纸上一泼是1万美金……这种不良影响会误导10万到100万个写字的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因为美国自己没有文化传统,人家花钱买的是文化政策,而绝不会花钱买最能代表中国文化传统的精髓。曾经有5个美国的教授到中国来讲学,谈到现代派艺术时,他们非常负责任地说,通过调查,美国真正搞现代派艺术的只有5%,而且是有人支持的。美国收藏家收藏现代派艺术的数宇是零。英国教授也承认其中的阴谋,因为美国没有传统,没有敦煌,没有巴黎,让艺术中心迁移到美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提出观点,花钱让理论家写文章,说现在架上的艺术已经过时了,于是搞行为艺术。我们的年轻人不懂得这些,就跟着一哄而上,其实他们是在引导你跟他们学。
书法要是故意让人看不懂,那就错了。有的人不认识草书,以为草书可以乱写,实际上草书有草书的规矩,你写错了一个字马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文人的艺术作品里更是讲究有文化、有道理。中国古代社会在法律上规定,文人必须把字写好。《新唐书·选举制》上讲:“身、言、书、判。”而且在此四者当中,要先观书法,第一步看书法,书法不好了,其他的就不必考虑了,叫“楷法遒美”,楷法要不遒美了,其他的就不再考虑。你身体再健康也没用处,所以书法是第一要义。董其昌、李瑞清考试的时候本来考得很好,后来名次降下来了,什么原因?他书法不好,他不是不会写,字写得不错,但不是太好。其实在唐朝之前汉朝、春秋战国的时候,就有这4条标准的影子了。孙膑是春秋时候的人,那时候他的腿被庞涓砍掉了,后来齐王把他接回来让做官,他说我已经不能做官,因为身残了。这就是“身、言、书、判”,身体要健康,要高大威武,缩头缩脑的不能当官。刘罗锅其实是背部微驼,其实他并不是罗锅。以前的官员背部都很直,长得很像样的,身体也要好。做官要有个官样,写字也要有个字样。
中国历史上是文官治政的国度,唐人“以诗取士”,诗写得好才能中进士,才能做官。而西方过去一直是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贵族和教会需要艺术,全由匠人去创作,匠人的审美观决定艺术的品质。而中国的文官需要艺术,一方面以文人的审美左右艺术,一方面文人自己参与创造艺术。所以世界上只有中国有文人画,而且其他画种和艺术也都借鉴中国画,文人画又以书法为基础,书法更是文人的专利和文人必备的基础。在书法创作中,要想具备民族和传统的特性,一方面要有丰厚的实践基础,另外一方面还需要有广博的学识,那么,艺术个性将不期而至。明代李日华有一句名言:“大都古人不可及处,全在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而义理融通,备有万妙,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而得者。以此知吾辈学问,当一意以充拓心胸为主。”此语值得当代书家反复玩味。(原载于《解放军美术书法》)
毛泽东草书题词
陈传席,1950年生,江苏徐州人,博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佛教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华文化发展促进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曾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员,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82年组织中国美术界第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同时组织全国第一次36家博物馆(院)明清绘画联展。已在国内外刊物,如《文物》《美术》《美术研究》《美术史论》《美术观察》《新美术》《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九州学刊》等上发表学术文章500余篇,并发表过绘画、小说、散文、译著等。其代表著作有《画坛点将录》《六朝画论研究》《中国山水画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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