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乐抓“鬼”记:采访6个嫌疑人时,我不知道凶手就在其中
今年2月份,北京下了场雪。我去了趟故宫,确实雪景不错,但游客太多实在扫兴。
其实,若要看雪,北京还有个好去处,就在故宫正北方向。
沿着京城中轴线,一直往北到昌平,有个叫小汤山的地方,自古以温泉闻名。据说康熙乾隆都去那泡过。
直到现在也是有名的温泉度假区。每逢大雪也是一片好景,还能边看雪,边泡澡。
汤山温泉-亚东印画辑-1924-1944年两个月前,草头鬼在太爷爷金木笔记中找到一组采访笔记和一篇《白日新闻》报道的底稿。
报道讲了一件1926年的案子,笔记中命名为「伥鬼事件」。
案子发生在一个叫做汤平村的地方,原本也是个温泉疗养地,有天却突然从温泉里冒出个死人头。
恰好那阵子,汤平村闹虎患,接连死了十一个人。村里人都说,是伥鬼作祟。
今晚的《北洋夜行记》,就讲这个「鬼」故事。
故事的作者是「草头鬼」,根据金木留下的笔记整理而成。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汤平村今已不存,其准确位置也无从考证,地图上的位置是根据太爷爷笔记中的描述所画。1926年,我三十六岁,我又一次下定决心,再也不当夜行者了。
一个大活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睁眼闭眼,不是在调查案件,就是在寻找案件。我怀疑,我根本不是在打击犯罪,我的生活本身就是靠犯罪滋养的。
这十年,香烟、药物、失眠把我折磨的不成样子。脾气暴躁,胸闷气短心悸,脸色蜡黄,肚皮上的肉松松垮垮,四肢绵软无力。
情况最坏的时候,我见不得屋子里有一点光,每天只干一件事,蒙上被子睡觉,往死里睡。
谁也不想见,天大的案子也懒得管。
汪亮来家里找过我几回,说是找,其实就是使劲拍门,拍急了就骂我,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他骂他的,我是不会开门的。
一天,迷迷糊糊,我被一声巨响吓醒,床和墙壁都晃了,我以为是地震,从床上爬起,扶着墙,半睁着眼睛往外走。
院里灰茫茫的,风特别大,天上在下黄土,沙子一阵一阵往脸上刮,我用手挡着眼睛,沙子就往鼻孔、嘴巴里钻。
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我揉揉眼睛,终于发现,院子的两扇大门没了。
门外站着几个蒙面人,牵着两匹棕色的大马。马的头上也套了白色的布罩,只露出大大的马眼睛,马眼睛不停眨巴,响鼻一个接一个地打。
风势变大,两匹大马抖抖身子,蹄子胡乱地抬起,马的脖子后头结结实实绑了绳结,绳子的另一头,两扇厚厚的红漆大门咣当咣当,上下拍打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大门十分眼熟,我看得失了神。
这时,几个蒙面人突然朝我冲过来,一只短粗的大手用汗巾捂住我的嘴,一股呛鼻的味道。一个黑色的大麻袋扣在我的头上,我的呼吸变重,眼皮越来越沉,很快,眼前一黑,我就晕过去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些年我晕过去多少回,我自己都数不清。真希望这回他们别再失手,彻底把我弄死。
很可惜,我还是醒了。
头昏沉沉的,胃里很空,后腰硌得慌,四周全是汽油味,嘎吱嘎吱,屁股每隔一阵子就要颠离坐垫一会儿,我意识到我在一辆汽车上。
汪亮坐在我的旁边,圆圆的眼睛直直看着我,他叹了口气,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引擎的声音太吵了,看表情,好像在道歉。
汪亮抬高音量,说他二舅失踪了,他着急见我,只好把我家大门给拆了,把我给绑了。汪亮的脸被车颠得一晃一晃,嘴不停地动。
车窗没关严,两侧的树林光秃秃的,有个别枝丫冒了新芽,撒了些星星点点的绿色。外头正在刮着沙尘暴,风吹进来,脑门生疼。
我看看汪亮,忽然想通了,好吧,就当是最后一个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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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亮的二舅住在汤平村,地图上找不着这个地方,汽车开出北京城,到了昌平县小汤山镇,还要换马车,再走将近三十里。
小汤山为京郊昌平一带避暑胜地,小汤山温泉至今仍是旅游景点。图为民国时期的小汤山,《亚东印画辑1924-1944》。我们在汤平村前后待了一个月,最初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二舅,后来村里不断发生老虎袭人事件,总共死了十一人。村民人心惶惶,把一切归咎为一个叫「伥鬼」的传说。
为了查清真相,我们把调查的重心从二舅转移到伥鬼的传说上,采访了汤平村几乎所有村民。我们发现,村里有六个人与「伥鬼」有过密切接触:村长、女相士、养鸡户、屠户的妻子、打虎好汉以及一位神秘的老人。其中有人甚至被怀疑就是「伥鬼」本人。
这六个人里,包括了一位我久未见面的熟人——杨小宝。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这起案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我的预料。直到调查结束,我依然无法确定,我所了解和记录的,是否就是事件的真相。
我尽可能尝试还原这六个关键人物的相关经历,以下就是根据调查与采访所整理的全部文字:
老万的烦恼
三个月前的一天早上,汤平村的村长老万打了他九岁的小孙子一个耳光。这是小孙子记事以来,老万头一回打他。
老万打小孙子是因为一句话,小孙子说,温泉里有死人头。
汤平村在昌平县,离北京城八十多里地,是个毫不起眼、只有一百八十四人(截至1926年4月)的小村子。地理位置正好卡在南口、百善和小汤山三个镇之间,汤平村不到一百年的历史里,头三十年归南口镇管,后三十年归百善镇管,现在,第三个三十年归小汤山镇管。
南口镇背靠虎峪山,靠打猎为生,归南口镇管的时候,汤平村男女老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弓,上至驼背老人,下到牙还没长齐的娃娃,腰里都要别上一把刀。村民见面打招呼,不问吃了没,问打着了没,打了多少。
汤平村的历史上出过一个有名的猎户——大胡子陈养。陈养不仅箭法准,而且他的箭只射老虎。虎峪山的老虎至少有一半死于陈养的箭下。直到现在,汤平村的村民进虎峪山前,还要大喊三声陈养的名字,给自己壮壮胆。
后来归了百善镇管,汤平村的村民就不打猎了,一夜之间改种樱桃了。百善镇是樱桃产地,昌平最好的樱桃有三分之一是百善镇产的。跟百善镇种了三十年樱桃,汤平村的樱桃树终于比人还多了。
汤平村的樱桃是毛樱桃,色泽红润,个头小,味道酸甜,汁水足,但仅凭这些,当年竞选入宫的贡品,汤平村还是落选了。
落选归落选,汤平村托人买通了一个御膳房里的老太监,老太监嫌樱桃容易伤不好带,汤平村村民就把樱桃酿成了酒,让老太监带进了宫。
后来传说,樱桃酒进了储秀宫,慈禧太后每晚临睡前,都得抿一口汤平的樱桃酒,才能睡得香。
储秀宫,慈禧太后入宫时居住的宫殿,同治皇帝诞生处。慈禧在其五十大寿时从居住了十年的长春宫再次移居储秀宫。老太监回宫以后再没来过,慈禧太后到底喝没喝着樱桃酒也就没人知道,但光是想想这事,就足以让汤平村村民激动半天了。
十年前,汤平村正式由小汤山镇接管,那会儿老万刚当上汤平村的村长。
老万一上任就下令砍树,号召村民齐心协力挖温泉,樱桃和慈禧太后那点光辉事儿彻底翻篇了。
小汤山自明代起就是有名的温泉胜地,前清时候更是皇帝的行宫,康熙爷乾隆爷都泡过小汤山的温泉。
八国联军来了,将汤泉行宫毁成废墟,后来袁世凯改建成了别墅,袁世凯下台后,又被整修成了汤山饭店和汤山公园,说是对公众开放,其实来的依然是国际友人和社会各界名流。
民国时拍摄的昌平汤泉行宫,曾为清皇室专用。小汤山的名字比南口和百善响,也更不把汤平村放在眼里,小汤山的人从来记不住汤平村的名字,他们管汤平村叫“那边”。也许是为了争一口气,老万下定决心,要在温泉上干出点名堂。
老万下令挖温泉的时候,忽略了汤平村的地质情况,他以为,挖温泉就跟打一口井一样简单。老万不知道,汤平村的第一口温泉,他挖了七年。
头三年村里有一半的男人跟着老万挖,后三年男人越来越少,连十分之一也不到了。村民开始怀疑,汤平村的土地是挖不出温泉的。到第七年,就只剩老万一个人了。
老万永远忘不了他挖着温泉的那一天,这件事记载在汤平村志里,老万无数次翻阅汤平村志,这一页快被他翻烂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老万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出门,扛着一把从井夫那儿要来的尖头铁锹,在村里瞎转悠。
村子里的樱桃树全被砍了,地上左一个坑右一个坑,已经没有哪块地方是没挖过的了。老万心里慌,他也怕汤平村根本挖不出温泉。
汤平村的村民事后回忆,老万那阵子经常独自望向远方,手悬在半空比划,嘴里喃喃自语,温泉你到底在哪儿?村民眼里,老万已经疯了。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土腥味很重,地还没干透,老万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大坑里。铁锹脱了手,飞到半空,又落下来,正好砸在老万的鼻梁上,鼻子立马就歪了。
鼻血、铁锈和着泥土流进了老万的嘴里,老万嘴动了两下,忽然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土里有淡淡的硫磺味。
老万爬起来,鼻血也忘了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抄起铁锹往下挖,铁锹撞在土上,每撞一下都要发出一声清脆的铛。老万越挖越深,一直挖到天黑下去又亮起来。
铁锹撞了几百下几千下之后,一股热流从石头缝里涌出,没过了老万的脚。老万脱光衣服趴下,脸贴在泉水上,泉水黄黄白白,有点浑浊,一股浓浓的硫磺味。
“挖到了,我挖到了!”老万大喊,他扒着土爬出坑,光着膀子在村里跑。狂喜的声音一直持续,直到汤平村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只鸡都听见为止。
在老万的努力下,七个月内,汤平村又挖出了两处温泉,一共三处,汤平村总算具备发展温泉的条件了,但要和小汤山比这还远远不够。
去年,老万去汤山饭店学习了两周,正好赶上饭店接待印度大儒泰戈尔。
荷花池边,老万踮着脚,站在人群最后一排,除了乌泱泱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人群鼓掌,老万也跟着鼓掌。人群散开以后,老万瞥见了一个个子高高的、枯瘦的老头,老头穿长袍,头发和胡子比老万白,也比老万长。
老万不知道印度是哪儿,也不知道“大儒”是什么意思,但他心里很激动,小汤山的现在,就是汤平村的未来。
左图为印度诗人泰戈尔(1861-1941),1913年,泰戈尔以《吉檀迦利》成为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右图为1924年泰戈尔访华时与林徽因,徐志摩合影。回来以后,老万有样学样,建了石制浴场,围了荷花池,搬了几块大石头做成假山,汤平村温泉正式对外营业了。
汤平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麻风病患者。麻风病人泡完很满意,但麻风病人泡过的池子,其他人不敢泡了。
麻风病人回去以后,告诉了其他的麻风病人,一传十十传百,更多的麻风病人来到汤平村。村民有意见,老万说服了大家,有客人总比没有客人强。
麻风病人里有认识白喉病人的,不久白喉病人也来了。最后,汤平村的三处温泉,一处专门给麻风病人泡,一处专门给白喉病人泡,只剩下一处,留给老万心目中的诗人、学者、国际友人。
诗人、学者、国际友人都没来,来的是虎患。
汤平村过去也发生过村民被老虎吃掉的事,但虎患从没这么频繁,也从没这么厉害。
最开始,村里有三个男人失踪了,清晨从山上传来惨叫,之后三个男人的衣服顺着河水漂回来了,有人看见村里的几条狗追着河里的衣服跑,嘴里各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
老万在汤平村的村志上见过类似的记载,根据村志第七章「异事」的描述,这叫伥鬼拉人。
伥鬼,指的是被老虎咬死的人,变成鬼后为虎作伥,替老虎拉人,剥掉人的衣服。只有被伥鬼拉走的人,衣服才会被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事情传到麻风病人和白喉病人的耳朵里,他们就不再来了。时间一长,荷花池干了,假山周围杂草丛生,甚至连两个池子的温泉水也慢慢变冷了,最后彻底停了。
老万安慰村民,他们还有一处温泉呢,仅剩的一处温泉是老万最后的尊严。
汤平村在半年内总共死了十一个人,第四个是村里的大人物——屠户孟大有。
和前三个死者一样,孟大有的一身血衣也顺着河漂回来了,但一直没找到头。
孟大有生前是村里一霸,住的房子是全汤平村最宽敞的。老万没挖着温泉的前七年,汤平村村民为了生计,各谋出路,孟大有刀法好,杀猪杀出名,靠卖猪肉发了横财。
孟大有身长五尺二寸,大光头,短脖子粗膀子,嗓门沙哑,一脸毛胡子,壮实如牛。有人说,他杀过的每一只猪的精华都变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所以如此精壮。在汤平村,没人敢惹孟大有。
孟大有一喝酒,就爱打老婆。打人肯定是不对的,老万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
村里修温泉的钱,有一大半是孟大有出的。拿人手短,何况孟大有的老婆是他在昌平县的谯楼底下,用五斤猪肉换来的。
民国时拍摄的昌平县地标建筑之一的谯楼。《亚东印画辑-1924-1944年》。我采访老万的时候,说到这儿,老万摸了摸他向右歪折的鼻子,“只要温泉没事儿就好,老虎吃人,我已经请了好汉上山打虎,很快就会解决。”
老万当时心情不错,晚饭焖了回锅肉,还留我住了一晚。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老万的小孙子冲进来,告诉老万,温泉里有死人头。老万抬起手,冲小孙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老万的小孙子和一群孩子去温泉边上玩,有人看见泉眼里堵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其他小孩都吓跑了,老万的小孙子胆子大,凑到跟前,看清楚了,泉眼里堵着的是骷髅头。
老万跑到温泉边的时候,村民已经把温泉围起来了。老万挤进人群,翻过浴场的石头,在温泉里弯下腰,亲手从泉眼里掏出了人头。
老万的手碰着人头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是孟大有的头,人头死沉死沉,两只手才能举起,全村只有孟大有的头才会这么沉。
人头掏出来以后,也许是风水被破了,泉眼的水断断续续,噗呲了几下就没了,汤平村的最后一处温泉也彻底停了。
老万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明明是个大白天,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曾玉梅的冤屈
女相士曾玉梅是全汤平村最丑的女人,也是汪亮的二舅妈。一米五的个头,驼背,麻脸,头发稀疏见顶,满口乱牙,还是个地包天。
曾玉梅的丈夫,也就是汪亮的二舅,五个月前失踪了。曾玉梅坚称,丈夫是在山里失踪的,但汤平村的村民都在传,曾玉梅的丈夫被她杀了,埋在后院那棵樱桃树底下。
曾玉梅的丈夫失踪前,有人曾经看见,曾玉梅眼睛发红,满头乱发,拿着刀冲她丈夫嚷嚷,再敢进山就杀了他。
传归传,谁也没有证据。
女相士曾玉梅变成真正的杀人犯,还得从三个月前,汤平村来了一个打虎的好汉说起。
好汉从山上回来,村民不见虎尸,有点失落,正要各自散去,好汉把一片毛茸茸的黄色三角形甩在了村民面前。
村民凑近一看,黄色的三角形是半只老虎的耳朵。
一个大胆的村民伸手摸了摸虎耳,虎耳比人的巴掌大,一面摸着像厚绒布,另一面毛剌剌的扎手。其他村民也开始好奇,纷纷上前摸虎耳,边摸边叽叽喳喳地讨论。
虎耳轮廓的一圈像被黑笔描过,翻过来,里头的毛一半发灰一半发黄,中间有几撮白毛,已经让血染成暗红色,摸起来十分粗糙。虎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
摸完虎耳,村民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想象老虎被割下耳朵的一瞬间。得多疼啊,这下老虎应该老实了吧。村长带头猛夸好汉,好汉年纪轻,经不住夸,不一会,耳朵根子就红了。
汤平村的老老小小都围着虎耳和好汉打转,只有女相士曾玉梅的眼睛,死死盯着好汉从山上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女人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右耳戴着一只琥珀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女人也看见了曾玉梅,对她微微一笑。
图为民国款式的琥珀耳坠。曾玉梅的直觉,这女人是个妖孽。
女人叫赵婉香,是死去的屠户孟大有的老婆。
孟大有死前两个月,赵婉香经不住孟大有毒打,一天夜里,逃进山了。村民都以为她死了,被山里的老虎吃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还跟着好汉下了山。
村民里也有好奇的,但赵婉香和百兽之王的半只耳朵比起来,显然村民对后者更感兴趣。
赵婉香回来以后,村里接连发生了三件怪事。
第一,村长为感谢好汉摆了流水席,席间,从厨房跑出来一只血淋淋的鸡。头没了,脖子一伸一缩,竟然没死,到处瞎跑,活到第二早上,站在屋顶,脖子一仰一仰,仿佛还像往常一样报晓。
第二,好汉带回来的那半只虎耳不见了。
第三,伥鬼又拉人了,死的是养鸡户吉桂花的男人。
曾玉梅眯着眼,嘴里乱牙来回磨响,用不着卜卦她也能确定,这三件事肯定都和赵婉香有关。
曾玉梅从来就没喜欢过赵婉香。赵婉香简直是曾玉梅的对立面,曾玉梅有多丑,赵婉香就有多美。高挑匀称的身材,白豆腐一样的皮肤,墨汁一样的长发,所到之处,还有一阵神秘的香气。
曾玉梅喊来七岁的养女,给她塞了点钱,吩咐她去找村里同龄的小孩,就说虎耳是赵婉香偷的,赵婉香就是伥鬼,村里前三个男人死的时候,正好就是赵婉香逃进山的那个夜晚。
这些话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汤平村。
村民一窝蜂冲进赵婉香的家里,把桌上地上所有能够砸烂的东西全部砸烂。曾经喜欢赵婉香身上神秘美感的人,这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疑。
村民在院里围了一个圈,让赵婉香跪在中间,每个村民向她提一个问题,她答不上来或者答得不满意,就要挨村民一个耳刮子。
几个问题后,赵婉香白豆腐一样嫩的脸上,红手印叠着红手印,血痕盖着血痕。
打虎的好汉拉开村民,挡在赵婉香身前,她在山上差点儿被老虎吃了,怎么会为虎作伥呢?
话音未落,有人在赵婉香的床底下翻出了丢失的虎耳。
赵婉香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否认虎耳是自己偷的,但已经没人相信她的话了。
一个瘦削的村妇打算踹赵婉香一脚,被打虎的好汉单手掐着脖子拎起,甩出数米之外。村民打不过好汉,就向村长告状,村长摸了摸他鼻梁上的伤疤,将赵婉香带走,关在村口的空屋里,派人看守。村长向好汉保证,不会让人伤害赵婉香。
赵婉香被带走后,村民迅速占领了她的屋子,他们倒空米缸,拿走锅碗瓢盆和单单片片,连一棵白菜也没放过,搬空了整间屋子。村民很有理,孟大有已经死了,孟家绝了户,东西当然归大家,只是一边搬,一边懊悔,先前不该全砸了。
这些事儿发生的时候,曾玉梅躲在屋里,脸贴着窗子往外看,嘴里磕着南瓜子,瓜子皮在脚边垒出一座小小的山。
当天晚上,曾玉梅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她没睡,在等人。
果然,十一点左右,养鸡户吉桂花和她妹妹来找曾玉梅,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人,枯瘦,脖子和脸上受了伤。她是被好汉徒手甩出去的村妇,她丈夫桶匠是全村第一个死者。
吉桂花只问了曾玉梅一个问题,赵婉香当真是伥鬼?
曾玉梅点点头,错不了。
吉桂花咬咬嘴唇,用胖手递给曾玉梅一篮子鸡蛋,“除掉赵婉香,鸡子少不了你的。”
曾玉梅看也不看就接过篮子,在吉桂花耳边低语,过几天就是十五,只要把赵婉香带到火神庙,她就有办法除掉她。
十五那天,女相士曾玉梅起的比汤平村的任何人、任何鸡都要早。
曾玉梅从大衣柜里翻出她的嫁衣,抖开,一整片大红色在半空中舒展,曾玉梅咔嚓咔嚓几剪子,嫁衣成了一件火红的袍子。
曾玉梅把胳膊套进宽大的袖口里,穿上红袍,又从剪剩的红布条里挑出一条,与灰白的头发一块儿,编成一股辫子。
曾玉梅从熟睡中掐醒养女,“死丫头,给我去办几件事儿。”
养女半梦半醒,一睁眼,看见曾玉梅佝偻着背,把袍子顶出一个鼓囊囊的包,像一只红色大龟。
养女是曾玉梅花钱买的,九岁了还没有名字,曾玉梅一直喊她死丫头,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养女的任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难:猪油、白酒、蜡烛、麻绳、鸡、火盆、还要一瓶子掏出过死人头的温泉水。养女默念了十遍,才把这一长串的单子背下来。
养女走后,时间慢下来,曾玉梅隔一会儿就要往外看一看,外头没有一丝风,天上的云像死了,一动不动。
太阳完完全全下山前,养女回来了。曾玉梅接过包袱,挺了挺胸,脖子伸的老长,一双小脚也比往常走得更快,腰里的那把小刀上下乱晃。
火神庙在汤平村的西边,是个废弃的庙。几年前让土匪放火烧过,烧得啥也不剩。屋顶的瓦片常年被小孩拿弹弓打,破了好多洞,碰上雨天就会漏水,连流浪汉也不会来。
女相士曾玉梅到的时候,火神庙门口已经站了三个黑影,吉桂花姐妹和瘦女人已经如约把赵婉香绑来了,就绑在庙里那棵枯死的老槐树的树干上。赵婉香头歪向一边,眼睛闭着像睡着了。
吉桂花买通了赵婉香的看守,在她的水里下药,把她套上麻袋,三个人合力背过来的。
吉桂花见天已经黑了,问曾玉梅,还等什么呢?
曾玉梅说等月亮出来。
吉桂花的妹妹一仰头,奇怪,明明是十五,却不见月亮。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大片云,把月亮捂得严严实实。
月亮是等不来了。
曾玉梅看看吉桂花,又看看瘦女人,“开始吧。”说完扳下老槐树的一根枯枝,蘸了油点着,当作火把。
曾玉梅从腰间取下刀,刀刃泛着白光,直直逼向赵婉香的脸。吉桂花的妹妹眼皮乱跳,缩到吉桂花身后,瘦女人手心也冒起了汗,她们并不清楚曾玉梅打算如何除掉伥鬼。
刺啦一声,曾玉梅从赵婉香的头上割下一撮头发。头发丝又黑又直,曾玉梅一辈子都梦想着这样的头发。
曾玉梅掏出一块红布包起头发,给火盆点火,连布带头发丢进去,火不够旺,曾玉梅将一口白酒含在嘴里,对着火盆一喷,火势立马就大了。细细的黑发被火烧成几缕白烟,消失在火里。
火光照在曾玉梅的身上,红袍变得更红了,曾玉梅绕着火盆踱步,嘴里发出呜呜丫丫的声音。
曾玉梅的一身红袍,让吉桂花想起了家里那些顶着大红冠的公鸡,连伸脖子走路的样子也十分相像。但只要曾玉梅能除掉伥鬼,是人是鸡又有什么所谓呢?
曾玉梅让吉桂花姐妹扳开赵婉香的嘴,把浑浊的温泉水灌进去,赵婉香被呛醒,吐掉温泉水,吉桂花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吉桂花打完看着妹妹和瘦女人,俩人反应过来,各自冲赵婉香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赵婉香刚想喊,嘴已经被破布堵住了。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腿上,腰上都捆了绳,赵婉香动弹不得。
曾玉梅拿起小剪子,走到赵婉香身后,捏起她的一根手指。赵婉香拼命挣扎,嗓子眼里发出嘶吼,眼眶里全是泪花。其实曾玉梅要的只是赵婉香的一小截指甲,伤不着肉,赵婉香这么一喊,曾玉梅突然改变了主意。
曾玉梅让吉桂花姐妹摁住赵婉香,放下剪子,掏出一把钳子,用钳子夹住赵婉香食指饱满的指甲盖,一使劲,赵婉香一声悲鸣,一小片指甲盖被完整揭落下来。血从指尖不断涌出,吉桂花的妹妹有些害怕,松开了手。
曾玉梅把指甲盖丢进了火里,然后冲赵婉香喷了几口鸡血。血点像麻子一样糊满了赵婉香白净的脸。
“扒掉她的衣服,她不是人,她是伥鬼!”曾玉梅下达了新的命令。
曾玉梅原本的作法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扒衣服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曾玉梅对自己的灵感十分满意,一笑,嘴里参差不齐的血牙更加可怕了。
赵婉香过去被自己男人孟大有虐打,每一回都是拖到院里扒光,往死里打。对赵婉香,没有比扒掉衣服更耻辱的事了。
吉桂花用小刀割破赵婉香的衣服,把衣服扯成布条,几下就把赵婉香扒成精光。赵婉香浑身发抖,不再挣扎也不喊了。
曾玉梅双手涂满猪油,把猪油抹在赵婉香的光洁匀称的身体上,曾玉梅抹着抹着就明白了,为什么全村的男人都觊觎着这副身体。
抹到脖子以上,曾玉梅就够不着了。吉桂花是个大个儿,又高又壮,用手挖了一大块猪油,在赵婉香的头上脸上乱抹。
赵婉香闭着眼,任由她们乱涂乱抹,似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曾玉梅踮起脚,站到赵婉香面前,像收取战利品一样,用力扯下了她右耳的琥珀耳坠,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兜。
耳坠扯下时撕裂了耳洞,琥珀表面沾了血。赵婉香咬紧嘴皮,死死瞪着曾玉梅。
“点火!烧死伥鬼!”话是这么喊,曾玉梅和吉桂花心里都清楚,她们想烧死赵婉香,绝不仅仅因为她是伥鬼,她美得像一个妖孽。
吉桂花把火把递给曾玉梅,曾玉梅拿着火把,绕着火盆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忽然,火盆里火星子往上一窜,窜上了曾玉梅的裤腿,裤腿上粘了油,火刷刷地烧起来了。
曾玉梅慌了,拼命用手扇袍子的下摆,结果越扇火越旺,烧到腰上的红袍子。曾玉梅扔了火把,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来回翻滚。
吉桂花姐妹和瘦女人冲上来灭火,三人各拉一角,把曾玉梅的红袍子扯成了三片。火仍然不见停,烧到了三人各自身上。
吉桂花的大粗腿使劲踩在曾玉梅身上,曾玉梅哇哇大叫,分不清喊的是烧伤的痛苦还是被踩的痛苦。三人越帮越忙,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混乱中,酒瓶子也倒了,在地上淌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溪,一碰着火盆,轰地一声,火盆迅速变成了一片火海,越烧越大。
我和汪亮、打虎好汉赶到的时候,女相士曾玉梅被烧得满地打滚。我们是来救赵婉香的,一开始听见惨叫,还以为来晚了。
汪亮背起他的二舅妈,曾玉梅身上被烧得左一块黑右一块黑。剩下三人伤得不重,吉桂花姐妹自己能走,我扶起瘦女人,她烧瘸了一条腿。好汉解开赵婉香的绳子,扯破麻袋,披在她的身上,抱着她走。
我们的身后,大火烧着了老槐树,槐树的枝丫噼啪作响,枯枝纷纷掉在地上,把火引进了庙里。火神庙又被烧了一次。
这时候女相士曾玉梅还不明白,引火上身意味着什么。
两天后,曾玉梅在全汤平村的村民面前,招来老虎,咬死了吉桂花,变成了伥鬼。
吉桂花的死亡真相
养鸡户吉桂花一辈子都在跟鸡打交道,除了她死的那天。
吉桂花的男人生前常说,自己娶了一只老母鸡,吉桂花指甲缝里全是鸡屎味,连做梦也“咯咯,咯咯”地叫。
吉桂花养了二十一只鸡,六只芦花鸡,两只黑母鸡,剩下的全是土鸡。这二十一只鸡,就是吉桂花的命,谁要敢伸手从她的鸡窝里掏一颗热烘烘的蛋,吉桂花会跟他拼命,就是亲闺女也不行。
芦花鸡(左)为中国本土鸡种,产自山东省汶上县。右图为俗名土鸡的黄鸡。每天早上,吉桂花把鸡放出来,打扫鸡窝,取鸡蛋,抓一把碎米喂鸡,下午再喂一遍,把鸡赶回窝,临睡前数一遍鸡,关上鸡窝门。
鸡粪又臭又脏,动不动就飞溅到脸上眼睛里,养鸡是个苦差事,但没人见吉桂花抱怨过。她天天扫,天天喂,好像永远也不会厌,每天晚上回屋前还要跟鸡一一告别,村里人都说,吉桂花是真的爱鸡啊。
吉桂花爱鸡胜于爱自己的闺女。
闺女得了风寒,吉桂花舍不得花钱请大夫,取一块绿豆大的冰糖,化了水,熬上一大锅淡得喝不出甜味的冰糖水,一碗一碗给闺女灌,边灌边安慰闺女,病会自己好的。
闺女一烧烧了四五天,硬是咬牙挺过来了。吉桂花的妹妹心疼,偷偷给外甥女煮了两个鸡蛋补补,把吉桂花气的,差点断绝姐妹关系。
要是得病的是鸡,吉桂花会提上满满一篮子鸡蛋,光着脚跑十里地去请村里的兽医。兽医要是犯难,吉桂花会赶着驴车进县城找大夫。
吉桂花死的那天,村里正忙着布置陷阱,打虎的好汉向村长提议,在村里三处进山口安放陷阱。
所谓陷阱,就是在树上挂一整只生猪,猪身上再套一件人的衣服,衣服里系了铜铃。树底下是挖好的大坑,坑里填了茅草,用最结实的麻绳编成一张大网,网子拉开,口朝上,两端的绳结一左一右绑在几米开外的木桩上,最上头铺一层薄薄的土。
只要老虎扯下衣服,铜铃一响,看守木桩的人就会砍断绳结,大网向内一收,将老虎困住。
剩下的,就交给打虎的好汉了。我和汪亮一人一把枪,加上好汉,村民觉得,我们三个就算不能将老虎当场杀死,肯定也能重伤老虎。
吉桂花对抓老虎没兴趣,她男人被老虎咬死的那口恶气,让火神庙的一场火烧没了。
从火神庙回来,吉桂花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夜里睡不着。她总觉得要出事,她们那么对赵婉香,赵婉香能放过她们?
那天吉桂花起晚了,一觉醒来已经大中午了,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惦记她的鸡。
吉桂花走到院里,她的两只黑母鸡迅速迎上来,咕咕囔囔冲她说话。吉桂花八岁的女儿正在喂鸡,没看见她,小手撒食撒不均匀,总是一把多一把少,鸡有点不习惯。
鸡在院里转来转去,哪儿食多就往哪儿扎堆,小脑袋有节奏地抬起,愣一会儿,又低下去。
吉桂花进火房一瞥,鸡窝里换了新草,鸡粪打扫过了,木箱里的鸡蛋也摆得整整齐齐。吉桂花又看了眼女儿,心里很欣慰,女儿没白养,长大了,也懂事了。
吉桂花不会想到,这是她和鸡的最后一面。
那只小手撒的碎米里,混了一种粉末,粉末是从一个卖老鼠药的瞎眼老头那儿,用一把鸡毛换来的。
清朝时就有人沿街售卖老鼠药,民国时报纸上还有“杀鼠灵”广告。吉桂花吩咐了女儿几句,吃过早饭,把衣服洗了,又睡了个回笼觉。
傍晚六点多,吉桂花被噩梦惊醒,一身虚汗。屋里昏暗,吉桂花的心砰砰乱跳,她喊了几声,妹妹和女儿都不在,可能去村里帮忙做陷阱了。
吉桂花觉得口干,到火房找水喝,一进门,她就奇怪,太安静了,平日里她只要进来,鸡肯定会开始闹腾。
吉桂花点着煤油灯,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鸡窝里到处是血,呕吐物一坨一坨,鸡全倒在地上,张着嘴,一动不动。
煤油灯,在英国被称为石腊灯,粤语地区也称为火水灯。她走到土鸡跟前摸摸,又走到芦花鸡跟前摸摸,最后走到黑母鸡跟前,手刚碰着鸡脖子,哇的就大哭起来了。
吉桂花哭着哭着,突然想明白了,这是赵婉香干的,赵婉香报复她来了。
大概一年前,吉桂花的男人还在,常去找屠户孟大有买猪肉。孟大有的猪肉是汤平村最好的,孟大有的媳妇也是汤平村最美的。全村的男人去孟大有那儿买猪肉,都是为了看一眼孟大有的媳妇。
有一回,吉桂花的男人去买猪肉,买到夜里才回来,身上臭烘烘的,全是酒味。男人满脸通红,说自己和孟大有喝多了,吉桂花没来得及发火,男人趴桌上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开始,吉桂花丢了三只鸡。一只土鸡,一只芦花鸡,一只黑母鸡。三只鸡不是一次性丢的,而是每隔几天丢一只,也不知道怎么丢的。
早上明明还对得上数,晚上一数就少了。为这事,吉桂花的闺女没少挨打。
那阵子,吉桂花天天坐在家门口撒泼,王婆骂鸡的阵势,见谁骂谁,几乎把村里的人连同祖宗八代挨个儿骂遍了。
《王婆骂鸡》是中国传统民间曲艺剧目,情节讲的是王婆家的鸡被同村某人偷去,王婆站到大街上,将村里每一个人都极尽刻薄地骂了一遍。图为河南坠子版《王婆骂鸡》。最后查清楚了,鸡是自己男人偷的,他在孟大有家喝醉的那个晚上,睡了人家媳妇,那三只鸡是送去赔罪的。
吉桂花当然恨自己男人,但她也恨赵婉香,打那儿起她就再没待见过赵婉香。
最气人的是,男人死前,吉桂花还看见他和赵婉香说话了。
吉桂花想到这儿,不哭了,她要去找赵婉香拼个你死我活,替她的鸡报仇。
吉桂花抄起菜刀,走出火房,外头很吵,院子让一堆火把照得通亮。村民兴冲冲地往北边赶,把手里的锅碗瓢盆敲得乒乓响,有人脖子上还挂了几串红红的炮仗,说是抓着老虎了,要去看好汉打虎。
吉桂花没理他们,攥紧手里的刀,朝西走,赵婉香就被关在村子西口的空屋里。吉桂花每走一步,都要骂赵婉香一句,在火神庙没能烧死她,太便宜她了。
吉桂花走到一半,远远看见树上挂着一个黑影,一晃一晃,走近了看,黑影是一件长褂子。吉桂花想起村里布置陷阱,但衣服底下是空的,猪哪儿去了?
吉桂花磕到一处硬物,蹲下,是只铜铃,铜铃上头的绳子被人剪断了。吉桂花转头,看守陷阱的人不在。
吉桂花心里慌,她安慰自己,不可能是老虎,老虎不是让抓住了么?
正想着,突然,吉桂花的脖子被一根马鞭从后头勒住了。吉桂花无法呼吸,拿刀的手对着空气乱挥一通,砰地一声,吉桂花的后脑勺被重物猛一砸,她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吉桂花一股尿骚味熏醒。她发现自己双手被吊起,绑在树上,嘴里塞着一块又酸又臭的破抹布。
吉桂花的双脚刚能点着地,全身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向下拽着两只胳膊,胳膊快脱臼了,她不敢乱动,想喊喊不出来,眼泪疯狂打转,又急又怕。
吉桂花看见一个小小的亮光,从嗓子里挤出呜呜啊啊的求救声。亮光慢慢变大,一个小小的人影佝偻着背,朝她过来了,是女相士曾玉梅。
曾玉梅认出吉桂花,踮脚站起来,取出她的塞嘴布,吉桂花扯着嗓子喊,“救命啊,救命啊”。无论曾玉梅问什么,吉桂花还是喊救命。
曾玉梅举起火把,吉桂花的手腕绑的太高,她够不着。
曾玉梅搬来一块石头,站上去,绳子不仅是死结,还跟吉桂花的袖子缠到一块儿了。曾玉梅想用火把烧断绳子,但火把一靠近手腕,吉桂花就哇哇喊疼。
曾玉梅急了,刺啦一下,吉桂花的袖子被扯下了一大片。
忽然,吉桂花不喊了,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圆溜溜,死死盯着曾玉梅的身后的地上。
一只巨大的老虎趴在曾玉梅的身后,像一团会动的火,吞吐着热气向她靠近。
老虎歪着脑袋看曾玉梅,曾玉梅手一松,火把掉在地上,老虎一闪,甩甩脑袋,有一只耳朵缺了一截。
昌平可能出现的虎种,是华北虎。但由于过度捕杀和栖息地被破坏,野生华北虎在1970年代已经灭绝。图片来自网络。曾玉梅一屁股从石头上摔下来。老虎绕过曾玉梅,不慌不忙走到吉桂花跟前,吉桂花的脸抖得厉害,两条裤腿间流下了黄黄的液体。
老虎猛地站起,张开大嘴一咬,一声凄厉的惨叫,吉桂花整个人被拽下来,剩半条胳膊晃荡在树枝上,血肉模糊。
曾玉梅张着嘴,失神地看着吉桂花。
老虎咬住吉桂花的后背,将她拖拽了几米,吉桂花还没死,发疯地尖叫,两条腿乱蹬。老虎似乎并不急于吃她,用爪子将吉桂花翻过来、拨过去地玩耍。
吉桂花浑身是血,身上破破烂烂,老虎时不时扯下她身上的一块肉,扔到一边,也不吃。
村民从四方八面赶来,他们刚刚结束了与野狼群的苦战。
村民以为抓着老虎的那个陷阱,抓着的是几只野狼,野狼引来了更多的野狼,村民被迫与狼群交战,弓箭、火枪、炮仗,能用的都用上了,野狼死的死伤的伤,狼群被打跑了,村民也伤了不少。
村民在离曾玉梅和吉桂花数米的地方停下了。
火把照亮了吉桂花糊满血的脸,老虎咬下一片脸皮,炫耀一样甩向人群,吉桂花的弟弟和妹夫抄着铁锹冲向老虎。
老虎朝其中一人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脖子,脑袋滚到一边,大量的血往外喷。另一人扔了铁锹,连滚带爬地跑了。
老虎回到原地叼起吉桂花,这时候吉桂花几乎已经动不了了,只有眼皮还能微微眨几下。虎牙深深扎进了她的肩膀,吉桂花看见自己的另一条胳膊飞到眼前,已经不疼了,她突然在心里想,阎王爷那儿还是能养鸡的吧。
老虎把吉桂花咬成了几截,再没有人敢上前了。
打虎的好汉和他的两个朋友被村长拉住了,箭和子弹都用完了,徒手与老虎搏斗,等于自杀。
老虎朝曾玉梅走来,一边走,血一边从两侧的嘴角往下流。曾玉梅手往后缩,摸到了裤兜,把兜里唯一的一样东西——从赵婉香的耳朵上扯下的琥珀耳坠,扔向了老虎。
耳坠像米粒一样撞上了老虎的脸,落在地上。
老虎一愣,停在原地,看着地上亮晶晶的小石头,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曾玉梅觉得自己死定了,眼睛闭得死死的。老虎腥臭的嘴贴在她脸上,用毛剌剌的舌头舔了她一下,然后转身,几步消失在了树林里。
曾玉梅瘫在地上,慢慢睁开眼,浑身抖得厉害。
这时,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伥鬼啊!”村民反应过来,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曾玉梅议论起来。
有人看见曾玉梅扒吉桂花的衣服了,而且老虎不吃曾玉梅。
女相士曾玉梅呆在原地,不停地摇头,但村民已经不相信她了。
几个村妇抓住曾玉梅的养女,像逼问赵婉香一样逼问她,招出曾玉梅的真面目,否则就要挨巴掌。
养女经不住打,说了一件事。虎耳是曾玉梅让她偷的,偷完栽赃给了赵婉香。小手指着曾玉梅,平静地说,“她就是伥鬼。”
村民骂声四起,越骂越脏,有人脱了鞋冲曾玉梅扔,扔归扔,没人敢上前。
曾玉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眼睛扫视人群,想找一个愿意相信她的,一个也没有。她看见赵婉香了,赵婉香冲她笑呢。
曾玉梅从地上爬起来,村民纷纷退后,警惕地看着曾玉梅。曾玉梅丑陋的脸上,出现了痉挛性的笑容,“你们等着被伥鬼害死吧。”
说完顺着老虎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跑了。村民忌惮她是伥鬼,谁也没追。
事后,村民闯进曾玉梅家,翻了个底朝天。打头的是吉桂花的妹妹,她红着眼,说在火神庙她就察觉了,曾玉梅不是个好东西。又说吉桂花给她托梦了,家里那些鸡是让曾玉梅给毒死的。村民一一应和,仿佛曾玉梅掺和了汤平村所有的坏事。
村民在曾玉梅家里搜出虎牙一颗,虎经数本,找到符咒、鸡血、一小撮头发,几颗牙齿,还在院子里发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衣物鞋子。
汤平村的村民可能忘了,这些东西,许多都是他们自己塞给曾玉梅的,求她作法除灾用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全变成了曾玉梅是伥鬼的证据。
村长让人画了几张曾玉梅的画像,糊上浆糊,歪歪扭扭地贴在村里,就算是对曾玉梅的通缉令了。
村民路过看一眼,总要说,这曾玉梅长得还真是丑啊
伥鬼是怎么炼成的
赵婉香见过真正的伥鬼,也见过比伥鬼更可怕的人。
五个月前的一个夜里,赵婉香又一次被丈夫孟大有拖到院子里毒打。
孟大有爱酒,喝一点就上头,脸上发烫,浑身的腱子肉红得像一把火,烧得孟大有心慌,非得发泄出来。
孟大有每回打赵婉香,都要把她扒得精光,翻过来倒过去,用一条马鞭狠狠地抽。每抽一下,赵婉香就喊一声,一直打到赵婉香白白净净的身上全是鞭痕,连一处两指宽的好肉都没有
图为民国马鞭。小时候,孟大有他爸就是这么打孟大有他妈的。孟大有他爸说过,女人生来就是挨打的,疼爱疼爱,没有疼,哪儿来的爱?
赵婉香一挨打,汤平村的男男女女就躲在自家窗户后头偷看,男的边看边吞口水,女的越看越嫉妒,乖乖,赵婉香的身体实在好看啊。
五年了,汤平村没有一个人替赵婉香说过一句话。
孟大有说了,谁要是看不惯,就把村里这些年修温泉的钱全部吐出来。赵婉香是孟大有用五斤猪肉换来的媳妇,他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那天晚上,赵婉香终于受不了了,横竖都是死,与其让孟大有打死,不如进山里让老虎咬死。
这么一想,赵婉香就不喊了,孟大有再怎么抽她,她都不吭声了。赵婉香不喊,孟大有就觉得没劲儿,抽她她就得喊,不喊跟一块死猪肉有什么区别?
孟大有不打了,回屋喝酒去了。
赵婉香光着身子,手撑着地爬起来。刚打完的鞭痕往外冒血珠子,每走一步都疼。赵婉香咬着牙,往进山口走,她从没进过山,但她看见女相士曾玉梅的男人每回进山,走的都是这条路。
两个小时后,天蒙蒙亮,赵婉香倒在雾气弥漫的树林里,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三个男人。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世界上有的是比孟大有坏的男人。
这三个男人分别是村里的桶匠、鸭农和赶驴车的。三个人不是约好的,他们看见赵婉香赤身裸体地往山里走,都忍不住跟在后头。
箍桶匠,又称圆作木匠,主要制作,修理日用木桶或木盆等圆形用具的工匠。赵婉香的记忆里,上一回身上压着别人,还是养鸡户吉桂花的男人到家里买猪肉,发现孟大有不在的那次。
就在这个时候,赵婉香看见了老虎。
老虎是一片黄黑相间的色彩,悄悄盖在了桶匠的背上,桶匠没来得及喊,就飞到了半空。老虎咬断了桶匠的脖子,大量的血喷溅到空中,雨点一样落在赵婉香的脸上、身上。
鸭农和赶驴车的撒腿就跑,裤腰掉在膝盖上,两个屁股一黑一白,笨拙地扭动,往前跑十几米就绊倒了。
老虎扑上去摁倒鸭农,爪子在他背后划拉,鸭农一声接一声地嚎叫,声音从大到小,再从小到大,最后慢慢消失。这种声音赵婉香很熟悉,孟大有杀猪的时候,猪就是这么喊的。
赶驴车的决心死的男人一点,他握紧发抖的拳头,自己朝老虎冲上去,老虎咬断了他的下巴。
三个男人死的时候,赵婉香心里很畅快,她闭上眼睛等死,但老虎没过来。
赵婉香听见一声清脆的口哨,睁开眼,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了黑纱,头顶梳着一个发髻。老虎卧倒在女人旁边,女人的手轻轻摸了摸老虎的脑袋。
女人没看赵婉香,她走到三具尸体面前,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割下了三人的脑袋,动作十分利落,好像割的是地里熟透的三个西瓜。
女人一吹哨,老虎也过来了,女人再一挥手,老虎安静地卧下,等女人扒完尸体上的衣服,老虎才趴到尸体上,不慌不忙地吃起来。
女人简直就是说书人故事里的世外高人,赵婉香跪倒在女人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带我走吧。”
女人没说话,指指另一具尸体,比划几下,赵婉香就走过去,从半截尸体上扒拉下一件血衣,又拾起地上破洞的的裤子,把里头的一截小腿抖出来。
赵婉香扒完衣服后,冲尸体吐了一口唾沫,她再也不害怕这些男人了。
女人把三个脑袋和衣物分别装进了三个包袱,把包袱搭在老虎的背上,骑上老虎,一声口哨,老虎就往前走了。赵婉香跟在后头,一直跟到山腰的一处瀑布。
女人打开包袱,往衣服上涂满蜂蜡,再把衣服扔到瀑布底下,衣服被激流冲进河里,蜂蜡让衣服漂起来,像箭一样在河面上飞,河水流经汤平村,衣服就漂回去了。
蜂蜡,又称黄蜡,是蜜蜂用来筑巢的分泌物。蜂蜡体轻,能浮于水面。剩下的三颗脑袋,女人放在三处进山口的路上,等村里的狗把它们叼走。
这些都干完以后,女人伸手把赵婉香拉上了虎背,“跟了我,你以后就是伥鬼了。”
在这之前,赵婉香以为「伥鬼」只是汤平村的一个传说。
被老虎咬死的人,死了以后变成鬼,反过来替老虎害人,为虎作伥。
女人告诉赵婉香,伥鬼虽然是人,但一旦成了伥鬼,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命是老虎的。老虎能替伥鬼杀人,但所有伥鬼的结局都是葬身虎口。
赵婉香跟女人在山里住了三个月,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天不亮就得起床,挑水、砍柴、生火、做饭,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但赵婉香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再也没人欺负她了。
每天下午三点,女人会教赵婉香训虎,训虎和训狗训马没什么两样,吹一声哨,扔一块肉,吹两声哨,扔两块肉,老虎想吃肉,就得记住哨声的变化。要是记错了,就用木棍狠狠揍老虎。
老虎挨了揍,鼻子会往外喷气,脑袋甩来甩去,但从来不会攻击女人。
老虎非常聪明,很快就能分辨出长长短短几十种哨声,配合手势,女人能让老虎干许多事。
渐渐地,赵婉香的口哨吹得跟女人越来越像了,连女人自己都听不出来,但老虎从来不听赵婉香的。老虎不吃她,也不靠近她。
有一天,老虎外出觅食,只有女人和赵婉香在家里。
女人摘了面纱,取下自己的耳坠,送给赵婉香。耳坠是一颗黄色透明的小石头,白天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女人告诉赵婉香,小石头是一块琥珀,里头关着一只巨虎的精魄。有了训虎的方法,还得有这块琥珀,老虎才会听命于她。
当晚老虎回来以后,赵婉香戴着琥珀耳坠,学着女人的样子,手一挥,老虎果然像大猫一样卧倒在了她的面前。
女人走到老虎跟前,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抚摸老虎的脑袋,老虎似乎不认得她,三两下就没了耐性,一口咬掉了女人的脑袋。
血溅到赵婉香的脸上,她想起女人说过,所有的伥鬼最后都会葬身虎口。
赵婉香成为伥鬼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赵婉香没有时间难过,她洗了把脸,骑上虎背,往汤平村的方向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孟大有。
这时距离赵婉香离家已经两个多月了,汤平村的人,包括孟大有都以为她死了,在山里被老虎吃了。
赵婉香回到家,孟大有大字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睡得正熟。
赵婉香坐在床角,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拔出匕首,刀尖冲孟大有的心脏扎下去。
孟大有忽然睁开眼,闪到一边,一手抓住赵婉香的手腕,赵婉香的手劲儿让孟大有吃惊,他竟然不能一下扳倒她。
孟大有毕竟是个杀猪的壮汉,他迅速冷静下来,把力气集中到手上,胳膊一发力,青筋暴起,赵婉香的手腕被掐得发紫,手一松,匕首掉到地上,被孟大有一脚踢开。
孟大有站起来,两巴掌就把赵婉香打得披头散发,倒在地上。
赵婉香擦掉嘴角的血,死死瞪着孟大有,“我要取你的狗命!”说完伸手去捡地上的匕首。
孟大有觉得赵婉香疯了,他一把扯住赵婉香的头发,拖到屋外,把赵婉香的脑袋摁在水桶里。水从鼻子嘴里灌进去,赵婉香无法呼吸,水面咕嘟咕嘟冒泡。
赵婉香越难受,孟大有就越满意,他慢慢松开了手。
赵婉香推开孟大有,被呛得使劲咳嗽,吐了一地水,她缓缓神,回头看着孟大有,吹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
孟大有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后背有股热气在慢慢靠近。
一回头,黑暗里,猛兽喘着气,两只发着黄光的眼睛,萤萤闪闪,盯着孟大有。孟大有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向猛兽,转身就跑。即使没看清楚,他也能确定,猛兽就是老虎。
孟大有跑进猪圈,老虎撞开猪圈的门,扑向孟大有,咬住了他的一条腿。孟大有趴在地上,胳膊肘还在一寸一寸地往前爬。
赵婉香慢慢走进来,点了灯,猪圈里的两头猪呼哧呼哧到处乱窜,发出尖利的嚎叫。
赵婉香一个手势,老虎就扯下孟大有的一条腿,把他甩进了杀猪盆。孟大有嚎了一声,声音淹没在猪的尖叫里。
杀猪盆,宰杀肥猪时用来烫洗剥离猪毛,装猪血等的长木盆。赵婉香抄起一把杀猪刀,划开了孟大有的脖子。血哗哗流到盆里,孟大有直直瞪着赵婉香,说不出话,脸色越来越白,不一会儿就死了。
赵婉香割下孟大有的脑袋,从血水里扒下了他的衣服,然后拍拍老虎,老虎就把剩下的尸体叼走了。
赵婉香曾经问过黑纱女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割下脑袋、扒掉衣服,再送回去?
女人说,把脑袋送回去,是让他们知道死的是谁;扒掉衣服,是告诉他们,人比起野兽,不过多穿了几件衣服。
赵婉香处理完血衣,走到汤平村第一口温泉,亲手把孟大有的脑袋塞进了泉眼。
那时候,汤平村的一天还没开始呢。没人知道,赵婉香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杨小宝的困惑
好汉杨小宝一辈子从没杀过一个女人,但他现在刀尖对准了赵婉香,十一条人命,他得捅她十一刀。
杨小宝七岁学形意拳,入行第一天,师傅就教他,拳头底下,没有善人。意思是习武之人,要分得清是非黑白,不能欺负好人。
形意拳,中国传统拳种之一,李洛能为其祖师。图为南京形意拳大师时佩文演示崩拳。什么是好人,师傅没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小宝以为,好人就是弱小的人。
杨小宝进汤平村前,腰里一点盘缠都没有了。
他在昌平县的大街上蹲了两个月,起初凭本事吃饭,耍把式翻跟头,有时一天下来,能挣出一顿猪头肉的钱。
中国民间传统美食,各地都有独特的做法,例如哈尔滨猪头肉,南京六合猪头肉,涌山腊猪头等。好景不长,一天傍晚,杨小宝正打算收摊,一个白胡子老头拉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过来了。
老头给杨小宝跪下,作了个揖,“行行好,给条活路。”
原来,老头和小姑娘原本也在这条大街上卖艺,小姑娘倒立,翻两下跟头,老头吆喝几句,来来往往的人里难免有不忍心的,扔一两个铜钱。钱不多,够俩人混口饭吃。
自从杨小宝来了以后,老头和小姑娘连一分钱也挣不着了。杨小宝是实打实的功夫,一口气能连着翻上百个跟头,一下就把观众吸引过去了。看完了杨小宝,谁还会回去看小姑娘磕磕绊绊地翻一个跟头呢?
杨小宝扶起老头,“这跟头我以后不翻了。”不仅不翻跟头了,杨小宝把挣的钱全给了老头和小姑娘。
杨小宝以为,不卖艺,靠力气也能挣钱。他拉住一个搬砖的伙计,问他一天能搬多少块砖,伙计说一千块。杨小宝笑了,他能搬三千块。
杨小宝不知道,搬砖头也有搬砖头的江湖。
工头和泥瓦匠相互之间都是认识的,招的伙计也都是熟人,多大的砖,搬多少,谁搬,背后都要讲人情世故。像杨小宝一样的生面孔,在工地上站一天,也摸不着一块砖头。
工地上一个伙计让砖头砸伤了脚,工头才冲杨小宝招手,让他上。
杨小宝卷起袖子,铆足了劲,每一摞砖头都垒得比自己高,腰板挺直,把砖头一摞一摞,稳稳当当地从一处搬到另一处。
练武的人,为了保护腰力,本来是不能干重活儿的,但杨小宝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快吃不上饭了。
一天下来,杨小宝流了半斤汗,足足搬了三千六百七十八块砖,从此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但工头告诉他,以后不用来了。
工程按天结算,杨小宝一天就干了三天的活儿,照他这速度,工期至少缩短三分之一,这不明摆着挡了工头和所有人的财路?
杨小宝又回到了大街上,蹲在路口,等下一个活儿。
一块儿蹲在路口的编竹筐的、卖眼药的、给骆驼治病的、锁匠、鞋匠、木匠都找着活儿了,杨小宝还蹲在那儿。
棺材铺的老掌柜可怜他,给他塞了三个烧饼。杨小宝不肯吃白食,但棺材铺一时没有生意,老掌柜发愁,正好来了一个人,说去汤平村的棺材摔了,得补一块棺材板。
棺材在有些农村被俗称为“十页瓦”,为十页木料制成。也有用十二页的,俗称“十二元”。于是,杨小宝背着一块薄薄的棺材板,到汤平村,看见悬赏打虎的告示,撕下来,成了汤平村的打虎好汉。
杨小宝在山里待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他在一棵树上发现了老虎留下的爪痕。
看了爪痕,杨小宝心里咯噔一下,这只老虎身形巨大,少说也有两百斤。他手里只有一支弓,九支箭,和腰上的一把小刀,他轻敌了。
杨小宝有些后悔,进山前村长弓箭和火枪放在他面前,让他挑选,杨小宝选的是弓箭,一半是他看不起火枪,一半也有点逞英雄。村长说了,弓箭原来的主人是汤平村历史上最有名的猎户,射虎一射一个准。
杨小宝骨子里也想当一回英雄。
走着走着,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除了风扫过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杨小宝反应过来,老虎就在附近。
杨小宝一眼就瞟见了那只色彩斑斓的猛兽,猛兽旁边,竟站着一个身材曼妙、长发飘飘的女子。
这是杨小宝第一次见到赵婉香,赵婉香光着身子,没穿衣服,美得像一只天鹅。
杨小宝只看了一眼,脸就红了,心砰砰乱跳,手脚都麻了。
老虎腾空而起,杨小宝以为它要袭击女子,拉开弓,箭对准老虎的眉心,嗖的一箭,老虎闪躲,箭射中了脖子。
老虎一声怒吼,扭头扑向杨小宝,杨小宝一边跑一边连续放箭,老虎左右闪躲,越追越紧,张开大嘴扑过来,杨小宝两脚在树干上一蹬,跳起,抓住一根树枝,在树枝上一荡,稳稳落在了老虎的背上。
杨小宝揪住老虎的耳朵,老虎使劲抖动身体,杨小宝拔出小刀,刷——,割下了老虎的半只右耳。
老虎惨叫一声,脑袋发疯似的乱甩,把杨小宝从背上甩到地上,再用爪子一拨,杨小宝飞出六七米,重重砸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杨小宝勉强站起,脑子嗡嗡作响,他听到了一声口哨,老虎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从他眼前一晃,再看,没了影,只剩下那个裸着身子的女子。
杨小宝一直以为,是他救了赵婉香,还救了她两回。
一次在山上,他以为老虎要吃赵婉香,另一次在汤平村外的火神庙,女相士曾玉梅要烧死赵婉香。
杨小宝和赵婉香下山以后,汤平村就没太平过,老虎接连伤人,伥鬼的谣言越演越烈,矛头屡次指向赵婉香。
一开始,杨小宝也不相信,赵婉香会是害人的伥鬼。
杨小宝在村里没地方住,赵婉香就腾出一间屋子,每天早晚还管两顿饭。杨小宝的鞋底破了洞,等发现的时候,赵婉香已经衲好了一双新的。
要不是因为一包老鼠药,杨小宝一度想过,要跟赵婉香过一辈子。
吉桂花死的前一天,杨小宝在村里看见了吉桂花的闺女。小女孩在跟一个瞎眼老头买老鼠药。
小女孩没钱,手里只有一把芦花鸡的鸡毛,老头不答应,俩人吵了几嘴。赵婉香走到老头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头就答应了。
芦花鸡羽毛因其花色特别,具有一定商业价值,可制作鸡毛掸子,毽子,装饰等。赵婉香说的是,“卖给她,你的老鼠药我全要了。”
后来,吉桂花家里的鸡全死了,听说是她亲闺女放的老鼠药。
杨小宝把这事告诉赵婉香的时候,赵婉香一点儿也不意外,好像她一开始就知道。
杨小宝就是从这儿开始怀疑赵婉香的。
杨小宝是心细的人,一旦起疑,处处留心,他发现赵婉香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三个月前,杨小宝进山打虎,在山里遇见赵婉香,一同下山。几天后,吉桂花的男人遇害,衣服沿河漂回,村民在赵婉香家搜出丢失的虎耳,指控她为伥鬼,将其关在村口的空屋内。后来赵婉香被吉桂花和曾玉梅绑走,险些烧死。不久,吉桂花在村民面前被老虎咬死,曾玉梅反倒成了伥鬼,逃走。
其实吉桂花的男人死的那天晚上,赵婉香不在家。第二天早上,杨小宝看见她的鞋和半截裤脚都湿了,明显去过河边,但一问她,她又不承认。
又比如,赵婉香有一只琥珀耳坠,天天戴着,从火神庙回来就没了,耳垂也伤了。耳坠丢了以后,赵婉香很紧张,杨小宝从没见过赵婉香那么紧张。后来有一天,耳坠又回来了。
再比如,在山上,第一次见赵婉香的时候,杨小宝听见了一声口哨,哨声很特别,有固定的调子。吉桂花死的时候,杨小宝又听见了。
这些事单独拎出来,毫不相干,一拼起来,杨小宝就不得不怀疑,赵婉香有问题。
昨天夜里,快三更,赵婉香又出门了,杨小宝忍不住跟在后头。
赵婉香往进山的树林走,走到一棵光秃秃的矮树前,停下。林子里出来一个黑影,月光一照,是个老头。赵婉香和老头说了几句,老头就开始脱衣服,衣服脱光,老头搂着赵婉香亲起来。杨小宝越看越气,拳头握的死死的。
赵婉香一声口哨,老虎突然冒出来,从身后袭击老头,老头脑袋没了,地上一滩腥血。
杨小宝忽然明白,这就是伥鬼拉人。
老头是汤平村的村长老万。算上他,村里一共死了十一个人。
赵婉香处理完村长的尸体,回到家,发现杨小宝不在,他的刀也没了,就明白杨小宝已经发现了。
赵婉香不打算跑,也不打算杀杨小宝,杨小宝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回到村长死的那棵矮树下,杨小宝果然在等她,手里拿着他的刀,刀反着白光。
刀是杨小宝从山上回来以后,村长请铁匠专门给他打的,刃也是刚开的。村长说,好汉应当配上一把好刀。
杨小宝问赵婉香,“村里十一条命都是你害死的?”
杨小宝问话的时候,没有看赵婉香。
赵婉香说,“他们每一个都该死。”
赵婉香把她如何被孟大有毒打,又如何被桶匠、鸭农和赶驴车的强暴,上一任的伥鬼如何救了她,她又如何成了伥鬼,全说了出来。
汤平村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替她站出来,赵婉香恨他们每一个人,恨得要死。
杨小宝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同情赵婉香,但他不能姑息一个杀人凶手。杨小宝想了很久,手里的刀并没有放下,对赵婉香说,“你这是为虎作伥,入了鬼道。”
赵婉香笑了,她摘下琥珀耳坠,使劲往远处一扔,然后用手指敲了敲小宝的刀,“你动手吧,老虎不会来了。”
杨小宝狠下心,咬紧牙关,大吼一声,一刀捅在赵婉香的胸口上。赵婉香没有躲,身子直直挺着,血顺着刀口汩汩往外流。
杨小宝本来要捅十一刀,替汤平村的十一个人讨回公道,一刀抵一命。但他只捅了一刀。
血水不停从赵婉香身上冒出来,向四处蔓延,人很快就断了气。
杨小宝丢下刀,浑身是汗,他坐在地上,第一次感觉到身上乏,比搬了三千块砖头还乏。
突然,他听见野兽的喘息声,一定是血腥气把老虎吸引来了。
杨小宝打起精神,几步走到矮树跟前,拿起一早藏在那儿的火枪。火枪是他从村子里讨来的,他要彻底和老虎做个了结。
老虎从树林里出来的一瞬间,杨小宝扣动了扳机。
砰——,杨小宝打中了老虎的左眼。老虎倒在地上,爪子在半空乱蹬,疯狂嘶吼,把整个林子都震动了。
杨小宝填好火药,准备开第二枪,枪打偏了。
一个满头乱发的老人突然冲出来,从一侧撞向杨小宝,趁杨小宝倒在地上,老人一脚把火枪踢远,杨小宝伸手去拿火枪,老人死死抱住他的腿,杨小宝一时挣脱不开,再看,老虎已经叼着赵婉香的尸体,逃走了。
等老虎没了影,老人才松开手,擦擦嘴角的血,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老人不理会杨小宝,弓着身子,眯着眼睛往地上看,到处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
这个老人,就是汪亮失踪已久的二舅。
尾声
山腰的瀑布后面,有一片樱桃林。其中最大的一棵樱桃树旁边,是一间木屋。在这儿,二舅把一切都告诉了杨小宝、汪亮和我。
二舅阻止杨小宝杀虎,是为了履行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三十年前,二舅还是个民俗学家,到昌平一带调查当地民俗。
一场暴雨,二舅路过汤平村借宿,正好住进了女相士曾玉梅家。没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曾家的邻居到院里喂鸡,曾玉梅的母亲告诉她,曾家有女婿了。
曾玉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又是一个暴雨的夜晚,曾玉梅的肚子瘪了,但出来的是个死胎。事已至此,二舅不能悔婚,就在汤平村留下来,跟着村民种樱桃。
汪亮的母亲不相信自己一表人才的弟弟会爱上一个村妇。她只见过曾玉梅一面,就断定,一定是这个丑陋的村妇作了法,才把弟弟骗到手的。
曾玉梅有没有作法迷惑二舅,二舅没说,提到曾玉梅,二舅一个劲儿说自己对不起她。
十年前,曾玉梅找了个偏方,总算又怀上了。二舅高兴,想进山上给曾玉梅打点野味,没想到就出事了。
那会儿山里已经不怎么安全了,每隔几个月,村里就有人传,谁家的男人又让老虎给吃了。尸体找不着,只能找见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村里人把这叫——伥鬼拉人。
二舅在山上也碰见了老虎,还险些被老虎吃了。救下他的,是一个蒙着黑纱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上一任的伥鬼。
二舅受了伤,女人就把二舅带到山腰的一间木屋里。那间木屋原来是汤平村著名猎户陈养的家,女人是陈养的女儿。
陈家和老虎纠缠了一辈子,陈养几乎杀光了汤平村附近山里的全部老虎。为了报仇,一只老虎趁陈养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进村,叼走了陈养的妻子。
老虎叼走陈养的妻子时,汤平村的人都躲在自己家里,门关得死死的。无论陈养的女儿怎么哀求,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人。
陈养回来以后,知道了这件事,大受打击,带着女儿进山,在山腰搭了一间木屋,从此再也没有下过山。
陈养找到那只老虎,才知道老虎也是为了复仇。陈养把老虎逼到山崖边,和老虎同归于尽。
陈养死后,陈养的女儿也留在山里独自生活。她不愿意回汤平村,她忘不了母亲的死。
有一天,她在山里一个洞穴发现了一只幼虎,她想杀了它,又于心不忍,一个人在山里太寂寞了,不如做个伴。她把幼虎带回木屋,幼虎从嘴里吐出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头,是一只琥珀耳坠。
陈养的女儿觉得耳坠很精致,就戴在了自己耳朵上。时间长了,她发现,只要戴着耳坠,幼虎就对她毕恭毕敬,让它去哪儿,它就去哪儿。
于是,陈养的女儿把幼虎喂大,训练它。
再后来,陈养的女儿就遇见了二舅,渐渐地,俩人有了感情。即使知道陈养的女儿是伥鬼,二舅也不在乎,还替她保守秘密。
为了见陈养的女儿,二舅频频进山,曾玉梅大着肚子,脾气暴躁,俩人天天吵架。吵着吵着,把曾玉梅肚子里的孩子又吵没了。
出于愧疚,二舅答应曾玉梅,不再进山。之后的两三年,二舅确实再没进过山。
曾玉梅爱吃樱桃,村里为了挖温泉,把樱桃树全砍了。有一年夏天,曾玉梅馋樱桃馋得凶,竟破例让二舅进山采樱桃,二舅又得以进山,见到了陈养的女儿。
之后的每年夏天,二舅都借着采樱桃的名义,到山里与陈养的女儿私会几天。但曾玉梅的疑心病却越来越重,有时候疯起来,还会冲二舅挥菜刀。
二舅忍无可忍,终于,去年秋天他离家出走,搬到山里住,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
他和陈养的女儿在山里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好日子,赵婉香就出现了。
陈养的女儿死前,二舅答应她,不找老虎寻仇,即便老虎咬死了她。
二舅说伥鬼是一种宿命,陈养的女儿一直以为是自己选择成为伥鬼,其实她错了,从一开始,就是老虎选择了她。
当时我们三个人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从山上回来以后,曾玉梅依然下落不明,有人说她跑进山里让老虎吃了,也有人说她已经离开汤平村了。总之,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我和汪亮离开汤平村前,把曾玉梅的养女托付给了吉桂花的妹妹。
养女是曾玉梅买的。说是养女,曾玉梅连名字也没给她取过,张嘴闭嘴,都喊她死丫头,一天到晚往死里使唤。
走的那天早上,吉桂花的妹妹带养女来给我们送行。
上了马车,她们还没走,我跟她们挥手,养女头一晃,一只耳朵一闪一闪的,好像戴了一只耳坠。我忽然想起小宝、二舅都提过伥鬼代代相传的信物,琥珀耳坠。
我想看清楚,刚站起来,马车已经走了,想了想,又坐了下来。
我从车厢里向后看,马车渐行渐远,送行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转过一个山坳,彻底看不见了。
▽
中国古时有传说,老虎死后精魄入地,化为通体透彻的石块。琥珀就是因为长得像这种石块,才名叫琥珀,意为「虎魄」。
汤平村伥鬼之所以能够驭虎杀人,大概就是因为那只神奇的琥珀耳环。
但若人无怨恨,即使有琥珀耳环也不会驭虎杀人。
金木在汤平村遇见的伥鬼,似乎都有各自的合理目的,驭虎杀人只为报仇解恨。如果说是借老虎之力,惩治罪恶之人,大概也说得过去。
伥鬼是鬼,却其名实则为「人」字旁,并非真正的「魑魅魍魉」。但既然为鬼,做的事就是鬼事。宋代《太平广记》讲:“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
为虎作伥,帮助老虎害人,自然是坏的。在伥看来,是它驾驭了老虎复仇;在虎看来,却是他借伥的协助多吃了几个人。
这样说来,谁在利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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