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以下,冲突之上
也许在十年后,也许在五年后,当回过头来再去审视这部纪录片,或是发布会时,会发现这能算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事件。从来没人能预想到,一个以个人名义制作的视频节目会引爆如此规模的全社会大规模讨论,这种传播方式和引发的后续效应,堪称前所未有。
而可能没人想到的是节目后续所带来的持续影响。可以说视频上线之后,短时间内就撬动了整个社会不同身份不同阶级的人,他们从各种角度各种方向去解读这部视频、去解读雾霾乃至解读柴静本人的方方面面,最后演化成大规模的论战。
每个人对于这件事的观感是不同,而我想知道的是:造成《穹顶之下》现象的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视频本身的高质量。
绝对产品力就是绝对竞争力。柴静的能力有目共睹,光从传播学的角度看,《穹顶之下》算得上是一部相当经典的教材,做到了一个好演讲应该做到的一切:
抓细节,讲故事,设悬念(柴静用胶条把家里门窗封死、采访工厂时的意外落坑);多图少字,重点标注(观众不会看三行以上的文字,少就是多一图胜千言);亲身经历、移情作用(24小时背着空气检测仪);深入浅出,自降身段循循善诱(“我还有一个疑问”,“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适当的幽默,节奏的把控(左小配音的Flash,漫画式的旁白,讽刺式的政府横幅);等等。
这些都很好,但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柴静在这次演讲中一开始用了她女儿作为整个演讲切入点,甚至用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是我和雾霾的私人恩怨。”
一个冲突,引出了整场演讲。而这么做的意义有很多。
首先,雾霾毫无疑问早已成为一件重大的社会性事件,而在之前普遍的讨论都见诸媒体平台,从来没有一个个体去介入这个话题去挑战。这不仅能唤起每个公民作为“自己”对于雾霾的认知,同时这种大卫挑战歌利亚式的孤胆英雄行为,往往也能赢得民众关注、同情甚至是认同的。而柴静已经从央视离职的背景,也让其拥有了“独立客观第三方”的身份,增强了受众的信任感。
其次,这和柴静本身拥有的公众形象,或者说是品牌形象有关。比如,罗永浩的社会形象是一个刺头儿、是一个愣头青、是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倔强胖子,而你在其手机发布会中就会发现诸多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表现方式,这和其形象是一致的。以较中立的观点来看,柴静一直以来在民众中的形象是一个“高大上的文艺女青年”,那么她选择以情感作为切入的方式,观众也会更容易接受。除了开头之外,演讲中相似的部分还有一段描述四季时的场景和结尾的蔚蓝星球,而奇妙的是,这些煽情都变得不再肉麻,而是达到了动人效果。
最后是争取到了一大部分女性群体的关注。众所周知,女性群体对于科学、对于数据的敏感度都较低,但柴静以一个爱护女儿母亲的身份出现时,准确地抓到了诸多女性用户的痛点,这场柴静的私人恩怨,也变成了无数母亲与雾霾的恩怨。
这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其有效的选择。
这是冲突的力量。
而在视频结束之后,在随后的公众大辩论阶段,更是看到难得一见的冲突满天飞的场景,这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激烈碰撞的冲突。
比如就视频中提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其实多数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么美。最尖锐的一个冲突就是,所有人都想过上没有污染没有堵车又充分享受现代文明生活有充足的水电的日子,问题是谁去做牺牲者?要知道十年间全国汽车保有量增长了一个多亿辆。
这也是城市中产阶级和中低收入人群的冲突。这是件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不可否认的是,从全国范围来看,柴静视频的受众其实还是少数,这些人也许99%是城市居民。当这些城市居民被雾霾困扰近而愤怒的时候,也有为数很多靠着高污染工厂为生的中低收入人群,在治理雾霾和收入面前,有人会选择前者,也有人会选择后者,谁都没有错,毕竟雾霾严重会死人,失业了也会死人。
其实早在去年6月央视记者王志安在调查淮北秸秆焚烧问题时,已经有了最好的说明:
“仅濉溪县一个县,不考虑劳动力价格的上涨,要解决秸秆焚烧问题,每年至少需要两个亿。据测算,不管是实行秸秆离田还是还田,每亩地农民至少增加60到80元的成本。这还不算农民为此增加的多打一遍农药的支出。尽管淮北一带的地方政府按照县乡两级财政分担的方式,普遍给农民每亩地补偿20元,但是,这些补偿多数都附加一定条件,而且不能马上兑现,更重要的是,20块钱无法抵偿农民因为不烧秸秆而增加的支出。濉溪县一位副县长下去寻访时问农民,‘给你们补了20块钱了,为什么还要烧?’这位农民回答的倒也直接,说,‘这20块我不要了,我再给你20,你把秸秆给我运出去行么?’对于这些偏远乡村的农民,他们虽然也讨厌雾霾,也希望能呼吸新鲜的空气,但如果要让他们付出每亩60到80元的代价去呼吸新鲜空气,对他们还是太奢侈了。”
——《一个关于雾霾的微观调查》
还有柴静关于资源产业市场化的设想,更是典型的冲突。大型国有企业的确垄断,但事实上其在环保上也做得更高,受管控也更严格,中小企业的确因为垄断丧失了机会,但事实上很大一部分中小企业由于其利润和竞争的缘故,在环保问题上的意识和行为都更为糟糕些。从2005年开始的关停大量中小煤矿,的确增强了垄断,但也保护了环境。
如何既保证竞争,又防止急功近利而破坏环境的后果?
城镇化进程的冲突。城市化不可避免会加重污染,但城市化也同时带来了更好的经济发展,更好的医疗卫生条件。中国这二十年来的城市化进程所带来的一个未被大多数人所注意的结果是,中国的森林覆盖率是不断增长的,从2009年到2013年的五年间,人工林蓄积就增长了5亿立方米。
资源转型的冲突。
还有肺癌的最直接原因是雾霾还是吸烟?
提高环保部门执法权力之后会不会带来相应的腐败?
⋯⋯
全是冲突,甚至全是不可解冲突。
从这些看似是解决不了的冲突中,又能得到什么结论呢?
在公众号老沈一说中,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案例:
“当年农药DDT被发明出来,用来消灭蚊虫,减少疟疾。但是1962年,蕾切尔·卡逊发表了著名的《寂静的春天》,指出DDT致癌,并污染环境。《寂静的春天》后来几乎成了环保主义者的圣经,并最终导致了DDT的全面停用。
听上去棒极了,但可惜,DDT停用之后,又没有同样有效的药物来对付蚊虫,这使得非洲疟疾的发病率飙升,仅南非的一次疟疾大爆发,就导致了至少10万人的死亡。因为DDT的禁用,到了2000年,世界上至少有3亿疟疾患者,每年导致超过100万人死亡,相当于每天都有‘7架坐满儿童的波音747失事’。
为此,科学家们开始呼吁重新使用DDT,南非在2003年采纳建议,并迅速把疟疾死亡人数降到50%以下。后来,连世卫组织都开始号召非洲国家重新使用DDT。
但此时,已经有大约2000多万人死于疟疾之下。后来著名作家迈克尔·克莱顿曾说,《寂静的春天》一书所杀的人,大概比希特勒还多。
“我们要讨论的并不是DDT是否有危害,而应该是DDT带来的好处是否能够抵消,甚至超过它的危害。这就是所谓的tradeoff,或者叫做利害权衡。”
中国普通群众习惯站队,习惯互相指责,习惯非黑即白的两元论,在这种情况下如能持有这样的一种态度,就显得尤为珍贵了。换一种角度,当具体面对冲突时,可以将其分为三种:
双趋式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双避式冲突:“两害相权取其轻。”
趋避式冲突:“趋利避害,抓住主要矛盾。”
Tradeoff,其实就是双避式冲突的另一种说法,另一种体现。面对纷争,面对冲突时,面对这次对于雾霾诸多无解的答案时,其实很多人已经可以隐隐地感知到,如何应该用一种理性的思辨态度去面对。
而关于《穹顶之下》,另一件极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则发生在知乎网站上。
3月2日晚间,一名知乎用户“黑狐”在网站上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柴静的纪录片《穹顶之下》有什么明显的科学上的瑕疵?”
3月3日凌晨,一名个人签名为“科研爱好者”的知乎用户“Jun”回答了这个答案,答案中分别从采样仪的性能,采样的结果,NASA碳密度图的真实性,PM2.5与死亡率图表的真实性,全球化石能源燃烧强度表,蒸汽压数据的错误,以及加州空气质量管理局的真实性等10个方面质疑了柴静的PPT,并暗示其PPT内容中存在严重的造假行为。
随后此答案迅速得到知乎用户的认同,瞬间得到7000+的赞同,被顶上首位。同时Jun的答案在社交网络开始进行二次传播。
3月3日到3月4日,开始有相当多一批用户立场鲜明的反对Jun的回答(包括“叶楠”“徐小森”“吴泽咏”“曾加”“纽太普”“杜福君”“唐喻喵”“马宏菩”“Luke Liking”“唐文韬”“一块钰”等等),并逐一从各个方面反驳了Jun的十点质疑,同时举出了详尽的图表和各种相关参考资料。
随后Jun的答案被大批人反对,在回答中被挤出了前二十名的位置。
3月4日,Jun在自己原答案上进行了更新:
“我错了! 环保是好的,雾霾应该治理。我通过这件事情,也学习到了很多,深刻地认识和反省了自己的错误, 以后不会在网上随便乱发帖了。”
目前此问题在知乎已有超过400人回答,超过10000人关注,被浏览超过160万次,其问题下的各种答案在社交网络上的二次传播,不计其数。
这是个让人欣喜不已的冲突,打脸与被打脸,一天之内的剧情神翻转,这些都是得益于开放的平台与充分的交流。
在微博诞生之初,就有人提出了这样一种担心:社交网络会给了流言更好的生存土壤,会给谣言提供更快的传播速度,但事实上在信息交流无比顺畅的今天,谣言被击破的速度其实比以往更快,因为击破谣言的真相也快得出奇。
社会群体大多数情况下会呈现出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往往是不明真相的大多数,是乌合之众。王小波在《花剌子模信使问题》一文曾提到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这样一种古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将帅出征在外,凡麾下将士有功,就派他们给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们得到提升;有罪,则派去送坏消息,顺便给国王的老虎送去食物。
其实不仅国王如此,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毛病,这是人类情绪的劣根性,但同时也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思考和辨证过,一个好消息的可信度如何,而一个坏消息又有多少可能是捏造出来的。
而解决方法很简单,正反方选手请面对面坐好,客观理性而又激烈尖锐地,辩个三天三夜。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冲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盲人摸象,而比狭隘和片面更可怕的,则是奥威尔的1984,一个没有冲突的社会,也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社会。
冲突不是麻烦,冲突的最大利好能带来沟通,而沟通、辩论、才能碰撞出思维的火花和尘埃之下的真相。
一个法庭靠辩诉双方的你来我往剖析真相,而一个国家的成长和改革,更是各种利益团体博弈的结果。
冲突是一个起点,冲突能带来机会,冲突是变化和源动力。
如若此次演讲能打开一扇窗,真正让理性冲突思维的种子埋进更多人的心里,甚至留下个浅浅的烙印,柴小姐也算是功德无量善莫大焉了。的确穹顶之下的雾霾,是所有人无法忽视的问题,而《穹顶之下》能给一些人带来的大规模讨论,及其背后的意义,则是比雾霾重要一百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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