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脉 ‖ 汤晖 : 草木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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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晖
我整个的乡愁,都在这些深情对望的草木中了。
——题记
紫云英几次见到它,都不是在故乡。每一次,都是用惊喜的眼神盯着它,口里是忍不住的低呼一声“紫云英!”
写到此时,我将目光挪到办公桌的玻璃板上,绿色的绒布衬托中,一枚小小的植物标本定格住纤细柔婉的身姿,两朵紫云英始终在枝头盛开着,细嫩的枝干上留有几片小小的叶子。除了花朵还有淡淡的紫红色以外,其余部分都是浅浅的褐黄色。
我不记得采撷它的具体年份了。只记得是在一次笔会途中,我在一片草地上发现它的。我惊喜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轻抚它。随行的人不懂我的心思,淡淡地说,这就是一种肥田的草,春天的农田里多得去了。
是呀,童年的我也不以为然,只是懵懂地看着它们一大片地绚烂着田地和我的眼睛。
我的家乡在洞庭湖畔,水稻是主要的粮食作物。为了第二年的丰收,人们将紫云英的种子播撒在田地里,待早春,紫云英就从隔年的稻茬周围密密匝匝地钻出来,嫩茎上开出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国内很多地区大力推广紫云英种植,主要用于肥沃农田和花卉观赏。
在笔会途中邂逅紫云英,犹如他乡遇故知,内心的小激动不曾说与他人,只是在临走时恋恋不舍,遂小心采撷一枝,夹进书本,然后带回武汉,一直在我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盛放,应该有近十年的时间了。
我们终于不分季节,相互凝视与陪伴了。
再见紫云英,是在去年中国冶金作协的采风活动中,途经汉中的一大片油菜花地,我们停车畅游花海。
最先拿出春天亮丽的大刷子刷亮眼神的,应是那一大片金灿灿明艳艳的油菜花。那浓烈奔放明快的色彩,足以扫尽冬的瑟缩与阴寒。
文友们陶醉于绚烂迷人的油菜花海,各种摆pose拍照。然而,最迷我心神的仍是一簇簇一蓬蓬一片片的紫云英,它们就开放在油菜花地的边缘,低矮娇弱的身姿与半人高的油菜花相比,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配角。我蹲下来,轻抚这美丽的花草,心里满溢着再见它的惊喜与爱怜。在故乡的春天,它一定也正在田野里盛放。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专程在春日,去赴一场与它的相见。
《诗经·陈风·防有鹊巢》曰——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谁侜予美?心焉惕惕。诗词里的“苕”(tiáo)是一种蔓生植物,生长在低湿的地上。一说紫云英,一说凌霄花,也说翘摇,或苇花。我执意认为它就是紫云英。它就像诗词中说的,长不到高高的山坡上。
它只会在特定的时节里绚烂。它何止是开在故乡的田野,何止开放在春天,它一直在我心里盛放,就像一首归乡曲的配图。
离愁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就是故乡一株移植在外的紫云英。
菖蒲5岁左右,我离开家乡,与工作在武汉的父母生活。之后在学生时代,又随父母回家乡探亲几次。就是这些短暂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何谓乡愁。
幼时生活在故乡,村子里有着绕村的河流,村里人叫港子。港子里鱼虾丰饶、水草丰茂,长着多种水生植物,有菱角、睡莲、浮萍,还有菖蒲,构成了一个丰富美丽的景致。
那时生态环境未曾污染,河水清澈,丰盈。人们在港子边淘米、洗菜、挑水、洗衣等,小孩子在港子边摘菱角、捞小鱼虾。爱发呆的我,常常盯着水面的睡莲、浮萍等神游万里,我的眼神自然也被菖蒲那一丛丛的深绿吸引沦陷进去。
《神农本草经》上说:菖蒲,味辛,性温。主治风寒湿之痹症及咳逆气急;能使心窍道开通,五脏得以补益;使九窍通利,于是使耳听到的声音清晰,眼看到的东西明亮。久服可使身体轻便,记忆力增强,而且不迷糊,使寿命延长。菖蒲也叫石菖蒲、苦菖蒲、昌阳、尧韭、水剑草等。产于水塘、沟、渠、水草丛杂的地方。春天长青叶,一二尺左右,叶心有脊,形状像剑。
古人赞赏它“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不计春秋”的风骨,将其与兰花、菊花、水仙合称为“花草四雅”。
刚与老公相恋那会,一次在花鸟市场,购得一小盆菖蒲,一寸高的绿油油旳一小丛,掌心般大。卖花人哄我说此物叫做香草,用手轻捻窄细的叶片,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恋爱中的人总是智商很低,遂喜滋滋地买回家,濯清水,喂暖阳,并试着在叶片上来回摩挲,却并未闻见半点香气。及至盛夏来临,眼见得它竟日渐憔悴,最后香消玉殒于深秋时节。
多年后,在鲁迅文学院就读时,听同学马国福说,菖蒲极不好养,对温度、湿度有一定的要求。他也甚爱此物,家中菖蒲养了多年,来鲁院读书前很是放心不下,遂托付给一位擅长养花的朋友。后来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了那几盆菖蒲,古雅的盆中有一古拙的石块,顶上茂盛着一小丛菖蒲,颇有风骨。
据说菖蒲分多种,有石菖蒲、节菖蒲、水菖蒲等。石菖蒲适合案头清供观赏。水菖蒲则在水塘溪流中葳蕤。
故乡的菖蒲为生在水边的水菖蒲,就是形状像剑俗称“水剑草”的菖蒲。
再见到它是在爷爷奶奶的房前,一个小小的水塘边,伫立着一丛郁绿的挺拔的菖蒲,叶柄如剑。
那是我婚后第一次带着老公与孩子返乡,彼时,我已阔别故乡13年。这期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我却未能赶回送最后一程。这成了心里隐秘的痛。
我默然地凝视着如剑的菖蒲,听着身边叔叔向我讲述奶奶去世前的最后情形,拼命地忍住泪水。
幼时我由爷爷奶奶带大,父亲在武汉工作,母亲虽然在家乡的学校教书,但无暇顾及我,因此,我与祖辈的感情很深。彼时,人去屋空,天人永隔,我看到的只有房前的这一丛菖蒲。
叶柄如剑,斩不断思乡情。叶柄如剑,刺痛思乡的归情。
“久服轻身,不忘,不迷惑”。故乡的菖蒲,在幼时就已服下,再也不忘来路。
菱角那一天,如果不是别人及时发现并救起我,可能我的生命就定格于四岁左右了。
娭毑(家乡人对奶奶的称呼)带我去邻村串门,趁她和别人聊得正欢,我就走开了,来到一个水塘边。
洞庭湖畔的家乡,河流水塘众多。无论是港子还是水塘边,人们会打一个简易的木桩做承台,方便淘洗、挑水等。
我看到水塘边有一个较粗的圆木桩垂直立在水里,近旁有红菱一片。踩上去摘到红菱,就能吃到雪白的甜嫩的菱角了。幼小的我脑海里仿佛已经美味在口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踏上那个浮在水面的圆木桩,一脚下去,木桩竟然迅速歪斜下沉,我也随之歪斜着掉进不知深浅的水塘。我挣扎着在水里扑腾,身体渐渐就要下沉,路边正好有人看见。得救后才知道,那个圆木桩并非扎在水底,而只是一截浮在水里的残木。
在我的印象中,幼时见到的菱角分红菱和野菱。野菱只有指甲盖一般大小,虽然肉质也很甜脆,但相较于掌心般大的红菱,滋味就要稍逊一筹。
我和小伙伴常常在纵横遍布的港子边,捞起水里的野菱角,摘下后剥开,就能吃到沁入心田的小果肉了。红菱一般是家养在水塘里的,皮薄肉嫩,甚是惹人垂馋。
不记得是在哪一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故乡的红菱了。
但却清晰地记得,十余年前的那日,在不胜酒力的微醺中,面对武汉严西湖畔的一波清泓,岸边有柔柔的水草,有浮动的野菱,近旁是一片碧绿的荷叶与绰约的莲花,一时间,漫上心头的,竟是难抑的乡愁,几愈凭风偷泪。
邓丽君的那首《采红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妙音婉转,却奈何不是我在故乡的港子里,采摘无尽的喜悦与甘甜。
武汉的街头摊贩上常有售卖菱角的,黑褐色或者绿色,牛角形,外壳很硬,有时甚至要用刀切开。看到这类菱角,竟是生不出邂逅的欢欣与爱怜,只当它是寻常的一味食物。
它与故乡的菱角仅仅就外形,就不是一样的,故乡的菱角是元宝形,只需轻轻一剥,再轻轻一口,就能刻印入骨髓,一辈子难忘。
时珍曰∶其角棱峭,故谓之菱,而俗呼为菱角也。有湖泺处则有之。菱落泥中,最易生发。有野菱、家菱,皆三月生蔓延引。五、六月开小白花。野菱自生湖中,叶、实俱小。家菱种于陂塘,叶、实俱大,角软而脆。其色有青、有红、有紫,嫩时剥食,皮脆肉美,盖佳果也。
时珍对草木描绘得很细致,知道得很多,可他有一点不知道,于我而言,菱角是独属于故乡的二维码,一直深藏在情感的一角。那有棱有角的菱角,硌得心口总有些疼痛。
苎麻母亲是老师,好几次在暑假带着我和妹妹回到故乡。
那些年,家乡实行大面积种植苎麻。据说需求量大,收价也较丰厚。那年,我和妹妹就钻进了苎麻地,然后坐在打麻机前,学着“打麻”。
先科普一下。苎麻是中国特有的可用于麻纺织品的优良经济植物,谓中国国宝。其形态特征据颂曰∶苗高七八尺。叶如楮叶而无叉,面青背白,有短毛。夏秋间着细穗青花。剥其皮可以织布。
是的,苎麻的茎皮纤维细长,强韧,洁白,耐水湿,富弹力和绝缘性,可织成夏布,夏布曾被历代列为贡布,成为皇室和达官贵族喜爱的珍品。
一人高左右的大片苎麻,夏风一阵阵拂来,苎麻挤挤挨挨地轻轻摇晃,叶子翻飞。我们握住一根靠近根部的苎麻主干,在用劲折断主干的同时,手指伸进断裂处,由下至上,将主干上附着的外皮迅速撕下分成两条,再将外皮从根部拔断。这个过程熟练起来就是几秒钟的功夫,曰采麻,即收集苎麻皮,然后捆成一大把,放入水塘里浸泡。
接下来就是打麻。我和妹妹及老表们嘻嘻哈哈地涌到外婆家,帮舅舅打麻,舅舅开心地说,都有工钱!
开工了!四五台打麻机在屋前檐下摆开阵势,年少的我们坐在打麻机前,先将多根苎麻皮统一表皮朝上,并排摆放在打麻机的一个窄细的铁皮上,铁皮上层对应的是一个开刃的铁皮,上下两层铁皮可以开合。脚一踩打麻机下面的踏板,两块铁皮上下紧密贴合,这时手用劲将摆好的苎麻皮握住并往外一拽,外皮即被剥离。脚再一踩,铁皮松开,手里握着的就是呈浅灰绿色的茎皮。
如此反复操作一段时间后,茎皮形成一大把,便挂在绳上晾晒。彻底晒干后的苎麻皮,即可等候收购了。据说那些年的苎麻收购价,使得大家种植的积极性倍增。
和一帮年龄相仿的老表们一起,边干活边说笑,劳作成了一种乐趣,再加上还有工钱,大家的积极性也是倍增。
开工一段时间后,就显示出进度的差距了。我明显不及其他人的麻利灵活,“产量”落后。老表们就开玩笑地奚落我,惹得好强又自尊的我暗暗憋一口气,一定要赶上他们。于是,午饭后,大伙都在室内美美地午休,我独自头顶烈日,钻进苎麻地,采麻、打麻。
画面回放一下吧。蝉声聒噪的正午,外婆家的屋檐下,一个少女坐在打麻机前,手脚并用,汗如雨下,一根根一把把一捆捆,用牺牲掉的午休,终于赶上了进度。
多年后,说起这段往事时,表妹清华笑着说“我的个姐呀,你披着白毛巾一个人也不午睡,生怕自己落下,那干劲……!”惹得众人大笑,集体陷入美好的回忆。
小时候,老表们在外婆家是最开心的。我们一起笑笑闹闹,外婆家的屋顶都要被我们掀翻了,而她老人家只是笑看着我们,或是任由我们拥着抱着她,享受着祖孙之乐。
多年后,我们也只能任由时间,逐渐带走一些人,留下刻骨的思念,和那么多难忘的回忆。
春来了,夏天的脚步也在悄悄地跟进。家乡的苎麻再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得一人多高,然后就会有一些少年坐在打麻机前,一边说笑,一边灵活地手脚并用,一如当年的我们。
并非结语诗人张二棍说:“我就像一个松鼠\不轻易向外人提起故乡\就像不轻易露出珍藏的松果“。设若我讲述的这几株草木也像松果一样,那也是珍藏的,不轻易示人的。因为这些草木,在很多人眼里,只道寻常。而在我心里,它们是独特的,藏着我的思念我的悲欢。
就像周敦颐说的“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于我,就独爱那些草木。不仅仅是它们,还有芦苇、紫苏、高粱、浮萍、荷花等,我还将继续讲述这些草木背后的故事。它们的形状、气味、颜色,已经烙印进身体里。因为,它们与那块远方的土地有关,与我生命的缘起有关。
我试着将这些草木打包,将它们的名字再一笔一划重组,用一个别名替代,那个名字就叫故乡。
所有的草木都在故乡之下。借由这些草木,我能重返并温习那片让我无法释怀的土地,感受这烟火尘世的温度。
在草木的舒卷中,满满盛放的,是我流浪的乡愁。
《油脉》文学杂志
主 编:郝随穗
编 发:钟丰富 刘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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