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归处是故乡
文/宋亚萍
严格说来,绥德是我父母的故乡,因为那里是他们出生,成长,和离开的地方。而对于我,绥德只是我的籍贯。那个叫做宋家沟的小山庄,那个深藏在黄土高原皱褶中的窑洞,到目前为止,我去过的次数还不到十次,而真正跟父母回老家,不过两次。但正是这两次回老家,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使我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我的血脉与这里相连,我的根是扎在这里的。
七十年代回老家,路上要走好几天。先是坐一天的火车到山西介休,再坐渡船过黄河,回到吴堡,然后再坐公共汽车,到绥德县城。这期间,还要住好几次旅店,才能连接下一段的行程。到了县城后,余下还有三十多里的路,才能到宋家沟沟口,再然后,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步行才能进到沟里。那可真是一段长长的路程。
那时候,陕北人的生活十分苦焦。不要说吃麦面,就是各式各样的杂粮,也没法把肚子喂饱。父亲不时会给爷爷奶奶寄回去一些挂面,他们则一定把它藏起来,隔上好几日才舍得吃一顿。爷爷的话,好东西还能天天吃吗!陕北的粮食不够吃,可花样繁多。好多都是我在关中没见过的,很是稀罕。最奇怪的竟然有一种瓜叫"北瓜",但那是给牲口吃的。
那时的我,对陕北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在我眼里,那连绵不断的黄土山,比起关中平原的一览无余,高高壮壮,神神秘秘,有一种陌生的吸引力,于我那是一方新天地。
蜿蜒的河水从高大的山脚下流过,河岸却是层层叠叠的石板,原来那山是堆在石板上的哦!黄汤一样的河水里有一帮小小子在游泳,河岸上也站着几个泥猴一样赤精的男孩。
哦,这情景,真像梦一样。
进沟的路吊在半山腰上,又陡又窄,勉强能通过一辆架子车。那次回去应该是在夏天,窄窄的路旁有一道窄窄的水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渠里飘着好多好多鱼。我想拿几条鱼回村子,但父亲说,这里人不吃鱼,也不会做,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窑洞。我家院子里一排六眼窑洞,听说足有上百年的历史。木门窗,白窗纸,阳光透过窗纸,发着亮光,使黑暗的窑洞明亮了许多。一屋子老老少少,分不清是什么人,但个个长得颇有特色,一眼看上去就跟关中人不一样。我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糊糊,看到的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
沟底有一条清亮的小溪,小溪边有一眼泉,那是整个村里人吃水的地方。掬一捧泉水喝到嘴里,凉丝丝,甜丝丝的。村里大部分人家的窑洞都在沟两边的山上,所以,每天挑水还是要费不少力气。好在沟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年轻后生们挑起水来忽悠忽悠的,看上去也不怎么费劲儿。
沟里枣树很多,我家硷畔上,院子里都有枣树,只是树上的枣并不脆,吃起来木木的,也不怎么甜。爷爷说以前,常有别家的小子调皮,到我家来偷枣吃,爷爷就骂,那些小子便会说,"三大爷,不让我们吃,你留给谁呀"!那话是戳爷爷的心窝子,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而那时儿子还没有给他生孙子。现在爷爷可气壮了,"鬼孙子,我留给我孙子吃"!
上山的路像一条麻绳,弯弯曲曲,细细溜溜,要想上山,手里得拿把短镢头,走一步,挖一个坑。山很高,我总觉它堵着我的眼和胸,连喘口气都费劲儿,所以我总想往山上跑。山顶却是开阔平坦的,难怪陕北人在山顶打腰鼓。站在山顶看天,原来在沟底下看上去那么一小块的天,一下变得海一样辽阔。一眼望去,一山峁连着一个山峁,一直到看不到的尽头,却能看到落山的太阳。
老乡们上山去干活,那个感受却是不一样的。你问他干什么去,他会说,"受苦去呀"!祖祖辈辈,老乡们就这样靠"受苦"种田,想喂饱肚子,却做不到。黄土高坡上土地广阔,但干旱少雨,完全靠天吃饭。俗话说:"种的一鞋壳壳,收的一帽壳壳"。麦子种下去,盼着来年能收点麦面,包个饺子好过年,但十年九旱,这个愿望也常常落空。
川道里的人生活要好些,无定河川里,土地平整,也能浇上水,收成就好些。庄稼的种类也多,一道川里,各种在关中很少见到的庄稼,一块儿地里一个样儿。川道里的那种柳树,很是特别。它不像一般垂柳那样婆娑多姿,而是在粗壮的枝干上,向天上直戳戳地伸出枝桠,像伞一样撑起一大大的树冠。老乡们把他叫故"砍头柳"。在树木稀少的陕北,人们隔几年就要把长到手腕粗的树枝砍下来,用作材料,当做椽子,很是实用。直到现在只要看到这种陕北柳,我都肃然起敬。
我对陕北,对绥德,对宋家沟的印象是美好的。这种印象既深刻又模糊,绵绵长长,一直在心中缠绕,在梦中浮现。
后来长大成人了,再回绥德就没有那种新奇的感觉了。其实现在的绥德更美了,更绿了,连陕北柳也越来越茂密了,高大了。宋家沟的人已经不愁吃穿了,通了电,通了路,也有了网络,日子过得美滋滋的。老乡们说,"过去种地吃不上饭,现在不种地了,吃的是大米白面。过去跑几十里路去看戏,现在坐在炕上就能看电视"。这种变化,宋家沟人老几辈做梦也想不到。
有一年,外地一个朋友对我说,她想要看黄土高坡,我说那容易,我陪你去。我们一路沿着高速公路走,两边的山一直被绿油油的树木覆盖,直到延安。朋友说,不好,我没看到黄土高坡。是啊,这漫山遍野的绿,其实很像是在南方的某个山区行走,哪里有黄土高坡的样子!于是我们放弃高速公路,向安塞、志丹方向走国道。但是,还是见不到那黄土漫天的黄土坡!好不容易看到几架山有些黄土高坡的样子,朋友赶快叫停车,要去拍照。但还是摇摇头,表示不满意。突然我心里一动,说我带你去宋家沟吧,那里肯定能看到黄土高坡。朋友很高兴,可以真正走进黄土高原的腹地,一定会不虚此行。
一路到了绥德,我却不知道怎么去宋家沟,问了好几次路,终于走进了无定河川道。再往前走,该拐进沟里的时侯,我们又犯难了。朋友叫停车,下去看见一个半大小子,问他,你知道宋家沟怎么走吗?他说,当然知道。"我要到前面的村子去,可以带你们过去"。我们很高兴,让这位小"绥德汉"上了我们的车。很快我们顺利的来到一个刻着"崔家峁"字样的石碑前,他用手一指,"从这里拐进去就是"。我们问,车能进去吗?他说,没问题。果然,我们沿着一条平整的水泥路,一直开进村里。我从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搜寻,竟然找到了我家硷畔下。我认得窑洞门前的那棵枣树,只是窑洞已经显出了年久失修的模样。大门关着,没有人,我也不知道现在什么人住在这里,就没有进去。可惜的是,即就是在这里,那黄土高坡的阵势也基本没有了。满沟都是枣树,枣落得满地都是,红灿灿的,一片一片的,煞是好看。沟里头很少看见人,我凭着模糊的记忆,竟然摸到一个亲戚家。家里只有两个老人,我要叫他们二大爷、二大妈。二大爷80多岁了,依然硬朗,黑红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朋友叫他老"绥德汉",二大妈也挺健康,80多岁了,脸上仍然红是红白是白,浑身收拾得利利落落,让人看着舒服。朋友说,老人家是不是"米脂的婆姨"啊?
我们从城里买了肉菜和馒头,在老人家做起了饭。还是那种连着炕的锅灶,还是那口大铁锅,炉灶里燃的还是柴火,风箱一拉,烟冒得好大。没想到城里头买来的包菜,水灵灵,脆生生的,以前还真是没吃过这么好的包菜。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一边吃,一边拉话,很是开心。
离开的时候,二大爷和二大妈站在高高的硷畔上送我们。十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头顶的天蓝格莹莹的,沟里隐隐飘散着红枣甜丝丝的味儿。我们回过头来,向他们轻轻挥手。
这次到宋家沟,我的朋友依然留着遗憾,但我心里却暖暖的。
再次回到宋家沟是前不久的事儿。去榆林公干,听说绥德到延安的高速公路通了,我心里便活泛起来,再回宋家沟看看吧!这次回去有朋友陪着,一切顺利,只是进了沟以后,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排窑洞。车一直开到沟的尽头,还是没有找见。想找个人问问,却找不到人,找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打问。说找谁家呀?说父亲的名字吧,怕是现在的人早已不知道了,说亲戚吧,又叫不起名字,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我们调转车头,沿路慢慢地找。怎么看也不像啊,我印象中那个砌得整整齐齐,抹得光光滑滑的硷畔怎么没有了?到了一个小拐沟口,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点儿像,就疑疑惑惑地向上爬。果然就是啊,我心都提起来了,二大爷、二大妈还在吗?先跑上的小伙子掀开门帘,高兴地说,有人,有人。我赶快走进去,是的,是表哥和二大爷。再次相见,他们也已不认识我了,但我对他们的印象依然清晰。表哥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二大爷已经90多岁了,但看上去依然眉目清朗,但耳朵聋了,腰腿也不好,我便理解了那硷畔是没人收拾了,他们已经干不动了。
山沟里的植被更好了,人也更少了,能出去的人都出去了。地是不种了,羊也不放了,顶多是圈养一些,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靠的产业可以养活这里的众生了。他们要到外面去讨生活。
这次回来最大的收获是去了宋家沟所在乡政府。在那里,我首先看到的是白家硷乡的地图,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宋家沟的标识,知道了宋家沟的地理方位和地形地貌。那真是深藏在群山沟壑之中一个小小的点。真不知道祖先是怎么把自己藏进这深沟里的。乡长给我们介绍了乡里发展产业,脱贫致富的情况,拿出小米甜瓜和山地苹果给我们吃。让我惊讶的是,这两种水果都是我吃到的品质最上乘的瓜果。乡长说,每到果熟的季节,这些水果都供不应求,一箱子甜瓜要卖好几百块钱。去年的山地苹果到年前都已经卖光了。川道里各种蔬菜大棚的产量和品质都很好,农民收入增加了,脱贫了。
乡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帅小伙,说起乡上的产业发展,神情中透出激荡的活力,有一种干事创业的劲头。我很感动,但也心存疑虑。川道可以盖大棚,种甜瓜,那山地苹果一定是要在山里种了!抬头看到河对面那高高山上的草和树都被铲掉了,大惑不解。不是恢复植被吗?怎么把山顶的草和树铲掉了?猛然想到,宋家沟的山上也是这幅模样。便问乡长这是干什么呢?乡长笑着说,这就是为扩大山地苹果的种植面积做准备呢!是乡上和省上的果业公司合作,共同开发的。我欣欣然,宋家沟也要有自己的产业了,又能安顿自己的乡亲了!
返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们一路上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四月初了,突然就下起了大片大片的雪,我们像是在梦中穿行。
责 编丨米 浩
审 核丨梁飞燕 赵梓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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