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地震72小时:破裂、救援与重建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吴小飞 静谧的夜,灯火阑珊,城市尚未彻底睡去。突然,高音喇叭中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是“7、6、5、4……”的倒计时。
6月17日夜23点刚过,类似的视频在社交媒体迅速传播,伴随着“四川又地震了”消息。
很快,消息得到官方证实:2019年6月17日22时55分,四川省宜宾市长宁县(北纬28.34度,东经104.90度)发生6.0级地震,震源深度16千米,最高烈度为8度。8度烈度区面积为84平方公里,主要涉及长宁双河镇、富兴乡,兴文县周家镇。
这个烈度意味着,砖木房屋会遭到少数毁坏,多数严重破坏;混砖房屋个别毁坏,多数中等破坏;框架房屋少数严重破坏,多数轻微破坏。
震中:双河镇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家人都睡了,刚感觉房子在摇晃,突然就塌了。我跟孙女被压在下面了,孩子一直在哭,喊着‘婆婆!婆婆!’。叫一会停一会,我们差点(被)困死在那里。”
6月20日上午,在长宁县人民医院,家住宜宾市长宁县双河镇富民街的孙慧,跟经济观察报记者回忆起地震发生的惊魂一刻时,仍心有余悸。
双河镇是长宁“6·17”地震的震中,也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长宁县因地震死亡的13人中,双河镇就占了9人。当地约一公里长的老街,损毁严重,几无完好建筑,更有甚者,全部坍塌。
孙慧家中4代同堂,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般情况下,家中只有82岁的老母亲、孙慧夫妇以及一双孙子孙女。她们现在住的这栋两层小楼,是1998年建造的。当时,孙慧的爱人张勇好不容易赚了一些钱,买了一块地皮自己建的,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张勇的母亲,是个聋哑人。地震发生时,张勇担心不能说话的母亲出事,迅速跑至母亲房间,将她带到小楼门前的庭院内。小孙子机灵,自己跟着跑出来了,但是妻子孙慧和孙女没有出来,张勇再次折返去找人。
但地震后不久就停电了,“到处什么都看不见,而且还有余震”。张勇的母亲在逃生中摔倒了,面部、胸部以及肘、膝多处软组织损伤。
张勇在黑暗中寻找妻子孙女时,被砸伤了头部,身上还有多处擦伤。“我跟孙女都没事,他自己受伤很严重,当时到处流的都是血。”孙慧说。混乱中,张勇还找了一辆车带母亲去医院,“如果等救护车,可能会来不及,我当时看着我婆婆就觉得她快不行了。”
地震发生时,小南也已经睡了,他是被晃醒的,他感觉到一直在晃,持续了好长时间。他很害怕,就从二楼往下跑,一直跑一直叫爸爸妈妈,然后着急摔了一跤,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到了他的手。
小南今年12岁,是个胖乎乎的男孩,肤色呈现山里孩子健康的黝黑,眼神里夹杂着好奇与羞怯。他家住在长宁县双河镇金鱼村,房子是1999年自建的,就住着他们一家三口。地震导致房子好几处脱落,还有很多开裂的地方,已经不能住人了。“我们班里就我一个人受伤,他们都没事,我不想没有手指头,现在还是很疼。”小南举着受伤的左手说,回忆起受伤的那一刻,他说还是会很害怕,有时候晚上会睡不好,突然醒来。
随同的医护人员补充说,小南是左手无名指中节指间关节开放性脱位伴近节指骨迟端骨折,这几天情绪一直很低落,不愿与人交流。“我们这里,这几年几乎每年都有地震,动不动房子就会晃一下,只有这次最凶,比‘5·12’还凶。”同在长宁县人民医院的唐婉,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
唐婉家的情形和孙慧家大同小异:她约莫50来岁,已经当了奶奶,在家带着孙女,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事实上,也不仅仅是她们,在记者采访的5组家庭中,唐婉、孙慧家的情形有着太多的代表性:年久失修的房屋、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留守的儿童与老人……
当问及明知房子老旧、且地震频发,为何不早作防范,她看了看记者,面露难言之色,然后嗫嚅道:“我们都是农民,哪有钱盖新房子”。
不仅仅是唐婉,记者采访的双河人清楚:自建的老房子存有安全隐患,但是小型地震晃了一次又一次,房子也没大事,人们似乎神经已经麻木,也总是祈祷:大地震不会发生,房子还能住一住,他们没有那么“倒霉”……但地震还是不期而至。
震后的第一个夜晚
6月18日23时,距离四川宜宾市长宁县6.0级地震发生已有24小时,宜宾长宁县的双河镇——也就是此次地震震中所在地,往日的万家灯火不再,而是陷入一片黑寂,似乎要把整个大地吞没。
此前的一天一夜,森林救援、消防救援、武警部队、矿山救护队、应急民兵及社会救援力量,已基本完成面上的人员搜救工作,地毯式搜索基本结束,只剩下房屋垮塌严重的废墟,还在进行重点集中清理。
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似乎格外难熬,尤其是绵绵细雨还下个不停。政府鼓励受灾的人们投亲靠友,并利用安全避难场所、搭帐篷设立集中安置区。但人还是太多了。
在震中双河镇,3万常住人口有2万人左右受灾。开辟的3个避难集中安置地,分别位于长河中学运动场、文峰避难广场,还有一处临近双河公租房附近的广场,正在24小时开展平整土地,这块大概有10亩的土地,平整后要建设一些活动板房。
安置点配有专门人员,24小时不间断地负责食物、饮水、棉被等生活物资的发放。支援人员除了救援队、武警、公安等专职人员,还有红十字会人员、共青团、志愿者、民兵等参与提供服务。除饭点准时放餐,也可随时领取饮用水和干粮。
安置点搭建有临时医院,处理一些受伤较轻的居民。只是现场的临时发电设备不时停电,运作并不稳定。
到18日晚,全镇已经搭建帐篷约350顶,尚需约650顶帐篷——尚在运送过来的路上。安置的方案是,优先老人、小孩。
6张床一间的帐篷,塞进了8张、9张床,甚至更多,铺床铺到没有落脚的空地。下雨后,帐篷更加不够用,为了避雨,很多居民在帐篷里加塞,更有数十人为了避雨,挤在同一个简易棚里。
“帐篷和简易床不太够用,灾民、还有很多来这里支援的人都没地方睡,我们只能劝他们去各个帐篷挤一挤。”18日晚,一位红十字会人员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
拥挤和缠绵细雨,加剧了居民的不适和焦躁,部分居民决定“铤而走险”——回家。在记者乘车驶往其中一个避难场地时,长河镇临近高速公路的几户人家就在如豆烛光中守在家中。在途中,记者也遇到祖孙三人,因为下雨鞋子湿透了,且无处落脚,只能冒险回家。“我们没有地方去,也没有帐篷……”老人抱怨道。
他们的家,临近双河镇灾情最严重的老街——房屋坍严重,主干道布满建筑断壁和玻璃残渣,并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严禁居民出入。
“通了电,老百姓才有安全感”
双河镇四面环山,镇内溪流交错,镇上取水古井葡萄井一带制作的凉糕,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吃。那条已经面目全非的老街,原本也是质朴无华,颇有韵味。小镇居民,以老人和小孩居多,年轻人大都选择外出打工,这里的生活,此前也有几分世外桃园的恬淡怡然。
而地震,打破了这里的安逸。6月18日晚上9时许,经济观察报记者从龙头镇辗转至双河镇的途中,除了车灯照明,周边一篇黑寂——因地震,彼时的双河镇处于断电、断水、断气(天然气)的局面。
长宁县电网受灾很严重:有1座220kv、5座35kv变电站受损……国家电网宜宾供电公司副总经理、抗震救灾现场指挥杨云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长宁电网的建设标准太低,一个六级左右的地震就损毁这么多设备——此前铺设电网时,没有充分考虑设备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互供互带的能力,“好的变电站运作应该是手拉手的关系,而不是像一串糖葫芦,中间一个变电站坏了,其它全坏了……下一步,真的需要政府投入资金大力改造电网”。
也因此,人员搜救之外,通电、通水、通路,就成了地震救灾的重点。
杨云所在的救援组的方案是:首先恢复医院供电,其次恢复双河抗震救灾指挥中心,再次是抢修35kv变电站。
“现在不断冒出新的集中安置点,安置点建在哪,电就供在哪,首先灯要亮起来,通电了老百姓才有安全感。”杨云说介绍,目前长宁县内还有20多个台区(一台变压器覆盖的供电范围,方圆数百米区域)没有电,主要原因系部分台区内房屋受损,家中无人,且受灾严重,恢复供电易引起火灾。这部分地区的恢复供电,需房屋安全鉴定工作完成后才能跟进。
双河镇原来的两处供水点是葡萄井和石马湾,地震后这两处的地下水供应中断。6月18日、19日,经长宁县水务投资公司与宜宾市清源水务集团合力抢工,挖渠、埋管道,从双河镇犁头村后山上的水库引水,以尽快恢复供水。
6月19日,通往双河镇伏头村的罗家岩段,因地震造成生山体滑坡而中断的交通,尚未恢复。早前一天,受双河镇政府委托,中铁建大桥局二公司来此清理路障,但山间大雨涟涟,浓雾密布,能见度较低,且余震时发,不时仍有碎石滑落,清障作业无法开展。他们新的清障方案是:对滑落大石,敲碎后回填山体凹槽处,并重力压固,防止再次滑落;对路面裂口,开凿查验是否内有塌陷空洞,再做填平加固处理。
据宜宾长宁县官方消息,至19日晚间,灾区供水供电供气和通讯已基本恢复正常,亦无重大传染病疫情报告。
需要物质资源,更需要精神抚慰
6月20日,经济观察报记者在长宁县人民医院见到张勇受伤的母子时,他母亲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方便还需家人的协助,看向记者时眼角含泪,只是偶尔颇为困难地换换姿势来缓解身体的不适。
张勇本人,则显得分外沉默,不愿意与人多作交流,全身多处浮肿,眼神中尽显疲态。孙慧连忙在一旁解释,“(张勇)这些天也没好好休息,领导来关怀,媒体也来采访,他又失血过多,还没恢复好。”
据长宁县官方消息,至6月19日16时,地震共造成死亡13人,受伤220人,其中,住院153人,在住院的153人中,危重8人,重伤12人,轻伤和轻微伤133人。伤员50岁及其以上的中老年人最多,占比超过50%。
“一般小伤、轻伤都是在安置点的帐篷医院看了,稍微严重点些的就会送到县城、市里的医院。”双河镇双河社区文书向柠杰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
长宁县中医院、长宁县人民医院,除赴灾区支援救护工作外,还承担了此次地震的主要医疗救治工作。长宁县中医院的新院区也是医疗救援的指挥部所在。
至6月20日,两院共收治病人175人,除康复出院、病重转院外,大部分均在此医治。至20日下午3时,两院在院病人共78人,其中长宁县中医院新院区有66人。“从目前的入院的伤员情况看,地震受伤的主要原因是逃跑避险时滑倒跌伤、摔伤,以及房屋倒塌的重挫。”长宁县中医院外二科主任邹文衢介绍,地震中一般外伤比较多,比如躯干不同位置的骨折、四肢长时间压在重物下的骨筋膜室综合征、以及比较棘手的头部外伤。
邹文衢还表示,社会救援,不仅要给予灾区人民物质援助,也应关注他们的心理康复情况——这类问题反而更隐秘、更持久。
谭红是宜宾市第四人民医院临床心理/儿少病区主任,参与了此次灾民心理状况评估工作。据她介绍,目前大部分伤员的情绪反应属于正常范围内,不过也有一些案例需要特别关注。
谭红介绍,所谓常规范围,即受灾后身体未受伤的灾民,如果出现轻度失眠,对余震警觉性提高,谈及相关话题会特别希望表达自己的感受,这些都是正常的;受伤灾民重复回忆疼痛感,产生绝望感、无助感、混乱感,在一周内都属于正常范围。但如果灾民情绪持续低落没有缓解,则需要心理干预。“有一个伤员,儿子之前去世了,爱人在地震中受伤很严重,他又是二婚,目前没有人支持和照顾他们,这种情况产生心理障碍的概率就比较高,需要社会的关注,比如我们志愿者的照顾,以他可以接受的方式及时反馈些他需要的信息,都会有帮助。”谭红表示,灾后出现经济困难或者缺少家庭照拂的人,情绪上容易反应比较大,需要整合资源给予帮助。“还有一个人,她家里养了1000多只鸡,马上就可以卖钱了,但是她跟她老公都受伤了,而且家里受灾很严重,路也不通,她就很担心,这价值十几万块钱的鸡该怎么销售,如果我们能给她建立资源帮她销售这些鸡,免除因灾致贫,她的心情肯定会有好转。”
谭红呼吁:“对社会大众来说,除了物质上的帮助,协助灾民与社会建立连接,不要让他们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孤岛上,比如帮助他们灾后联系到之前熟悉的亲友,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大的帮助。”
接下来该怎么办,小南的爸爸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孩子的学校也停课了,一时半会上不了学,爱人现在住在镇上的安置点里,目前还在等安排。他只是颇为难为情的跟记者表示,目前没有住的地方,如果房子重建,希望政府能给予安排和支持,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唐婉则不敢想未来。“走一步看一步,但是我的房子是没法住了啊,就是以后出了院,还不知道(政府部门)会有什么安排。”
(应受访者要求,孙慧、张勇、唐婉、小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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