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款一个亿，会发生什么？ - 27

 

阿珍坐在七师太的左手边，阿筠又坐在阿珍的左手，抱着她的那一碗没有加胡椒粉的素饺汤，用一把小汤匙呼噜呼噜的吃得好开心。七师太看着阿筠粉嫩粉嫩的面皮，着实可爱，忍不住隔着座位伸手过去，轻轻地拧了一下脸颊，嘴里说道：“小囡，等一歇嬢嬢还有糖给你，路上吃的。”阿筠很懂事，她放下汤匙里的半只素饺，笑嘻嘻的说了一声：“谢谢七嬢嬢。”

众人正边吃边聊，外面进来一个佣人，走到七师太的身边，低声说道：

“三少爷来了。”

七师太立刻站起身，对郑先生说：

“老郑，船的主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大氅的青年公子已经大步迈进客堂间，向七师太一拱手，说道：

“七师太，给您老人家问安。”

不等七师太回答，他又转过身看了看席上，向郑先生一拱手，很恭敬的说道：

“这位想必是郑先生，晚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郑先生连忙站起来，说道：

“这位世兄，真不敢当，全要靠世兄襄助。”

话音未落，旁边的韩家妹子不禁笑出了声音，她说道：

“三哥哥今天这是怎么了，讲言话这么文绉绉的，莫不是又得了几张‘庚黄’的画？”

这位三少爷是韩家妹子的堂兄，韩家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富商，李煦的父亲做广东巡抚的时候，韩家受李家关照，也在广东做生意，几十年下来，两家的交谊很深。可惜这位韩三少爷读书读不进去，再早几年的时候，认字都认不全。早几年间，他的一位朋友有一次得了一张唐伯虎的真迹，请他去赏析，他认了半天，把唐寅读成了“庚黄”，此事成为朋友圈子里有名的笑话。好在这位韩三少爷脾气大大咧咧，并不十分以此事为耻，此刻他的堂妹拿此事取笑他，他只是哈哈一笑，说道：

“小妹，你又来笑话我，此番和郑先生远游，一路上正好多多请教，没准郑先生点拨得我悟了道，做出几首诗来也不一定。”

七师太赶紧出来打圆场，她说道：

“老郑，让你见笑，这两个人一向要这样的，好在咱们小韩少爷读书虽然不灵光，于外面这些经济事务上，着实是很有一番阅历。”

“正是正是，全靠韩少爷鼎力相助，我代我们老爷先行谢过！”郑先生说罢，转身就要向韩少爷作揖行礼。韩少爷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于是七师太又做斡旋，她说道：

“老郑，这你倒是不必，在李老太爷那一辈，韩家李家就一向互相关照。这些年虽然走动不多，老交情可是十足十的，从老辈那里论起来，小韩少爷叫你一声世叔，亦不为过。”

七师太这话又引起了一番争执和谦让，最后定下来的还是一开始的称呼，韩少爷称老郑为“郑先生”，而老郑称他为“韩少爷”。

双方定了称呼，七师太便招呼韩少爷入席。韩少爷吃饭，那是要有肉有酒的，七师太这里当然不会有这些，所以他草草的吃了几口菜，又盛了半碗饭，舀了几大勺子火锅汤泡好，呼噜呼噜的扒拉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韩少爷一放下筷子，便向七师太说道：

“七师太，有件事，想请郑先生也一起来商量一下。”

说罢，使了个眼色，示意到隔壁小房间去。

等三人进了小房间，韩三少爷关上门，从怀里取出一本缎面的靴页子，取出几张纸，一边递向郑先生，一边说道：

“李老爷在我们这里还有几笔款项，都在这里。”

原来李煦为了官场上的应酬打点，每年要采办不少“洋货”和“广货”用来送礼，平均下来一年能有个一两万银子的款项，这件事自然多半是照应了韩家在广东的生意。而粤帮客商到苏杭采购生丝棉花棉布，在当时亦是很大宗的生意，韩家在其中几代经营，长袖善舞，获利很是可观。李煦从韩家买洋货，韩家又需要从江南买布料棉花贩运回广东，货与款有多年的来往，此刻韩少爷拿出来的几张纸，即是持有之人可在杭州的某某布庄，某某字号支取银子若干的凭据，其中一张是一万两，一张五千两，还有一张是一千两。

此时李家突逢变故，官府聚了十几号人在李家账房里打算盘清点账目，如果把这笔钱还到李家账房，无非是被官府收回去填窟窿。而韩家如果把这几笔钱按住不动，于朋友道理上亦不为过。像韩少爷这样冲寒冒雪的亲自把钱送到郑先生手中，那可真算是侠义之举了。

想到这里，郑先生毫不犹豫，便向韩少爷深深一个揖作了下去。韩少爷连忙又是伸手阻拦，这回却没有拦住，他着急地转头说道：

“七师太，这！这可怎么说，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向郑先生求教呢。”

原来，韩家还有一层忧虑，毕竟由韩少爷亲自出面去提银子，对韩家来说，担的风险也不小。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希望郑先生一行中的某人去取银，但是光凭这几张凭据，一个陌生人未必能轻易地把银子取出来，还需要韩家写几封信给布庄，这信上当然不能完全说清楚来由，又得让布庄能够相信来人是可靠的。写这几封信，凭韩少爷自己的文字是写不清楚的，他愧于自己文笔粗疏，又有着不敢亲自出面的那一点内疚，支吾着说了好一会儿，才把缘由说明白。

郑先生一听懂韩少爷的意思，马上说道：

“韩少爷说的这是正办，出面提银子的事，当然是我来想办法，现在我们就来写信好了。”

韩少爷听罢，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说道：

“我把我们账房的印章也拿来了，郑先生你看，是不是要用上？”

七师太此时亦听懂了来龙去脉，深深感到自己结交的这两位朋友，彼此都很够意思，她心里很欣慰，笑着说道：

“好，这样就好，你们先商量着，我去拿纸笔来。”

等纸笔拿来，又泡好一壶茶，郑先生提笔在手，他十年寒窗，十年幕僚，笔下的功夫极为了得，此刻他特意变换了一种字体来写，模仿韩家人的口气，一边写，一边和韩少爷商量，依据款项的由来和对方与韩家交往的情况，不到两盏茶功夫，已把三封信写好，称呼问候事由，分毫不乱，看得七师太和韩少爷都是大为佩服。其中的两封信要用到账房的印章，另一封提银五千两的信，因为彼此交情极深，不必用印。韩少爷在三份信件上都画好自己的花押，交给郑先生，仿佛大出了一口气的样子，说道：

“今天真正叫我见识到了，郑先生真是大才，一路上我就在愁这三封信呢。”

七师太笑道：

“这算得什么，路上你要照顾好郑先生，他给你讲讲写文章的道理，你才算是捡到宝呢。”

等到三封信写好封好，时间已是午后了，七师太问道：

“老郑，你们要不要打个中觉，再出发？”

一大清早，从苏州城里的小院出发，到此刻确实是有点乏了，但是此地距离苏州城不过十几里，还不是能够按部就班安排行止的时候，于是郑先生表示准备立刻出发。韩少爷和李福他们当然没问题，需要考虑的是小囡的情况，出了房门一看，阿筠正依偎在阿珍的怀里，迷糊了一个午觉，正要醒来的样子。这下么正好，虽说在七师太这里只是短短的一歇，大人们总要收拾一下，还要带上七师太送给阿筠的衣服，糖果和一些行旅的器具，这段时间，正好让阿筠醒一醒精神。

韩少爷的船停在七师太小院的后门，此时他已经开始吩咐佣人往上面搬东西了。他是大少爷脾气，在杭州城里朋友又多，点心，糖果，茶叶，豆腐干，一箱一箱的苏州特产抬上去，最后是几个六七尺长的长条竹篓子，两个人抬着还显得很重的样子，郑先生有点好奇，问道：

“韩少爷，这是什么宝贝？”

七师太在一旁说道：

“小韩少爷，对朋友真正是好的，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大莲藕。”

七师太说到这里，韩少爷突然一拍衣服说道：

“哎呀，对了，瞧我这记性，你们要留一篓子莲藕在七师太这里。”

那几个正在搬运竹篓的韩家佣人指着旁边的一个竹篓，笑嘻嘻的说道：

“少爷路上就吩咐过，此刻又不记得了？已经给七师太留了一份了。”

站在一旁的韩家妹子好奇心重，说道：

“你们开一开，给我看看，说了这么久，多么宝贝的莲藕，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都还没见过。”

于是众人一阵忙乱，解开那单独的一个竹篓，只见里面先是覆着一层稻草，稻草下面铺了一层细沙，再拨开细沙，几只足有两尺长的大莲藕露了出来，最底下一只，是完整的三四节莲藕，难怪要用这么长的竹篓来装，那竹篓子的底下，还绑着三根很粗的竹片，这是为了搬运的时候吃住力，免得沙土太重，把莲藕压断开。

那位解竹篓的佣人蹲在地上，说道：

“这办法还是我们少爷想出来的，几辈子种藕的种田人，从来没有这样整枝的运过。”

韩家妹子用手拨着沙土，说道：

“这莲藕这么大，会不会吃起来很老？三哥哥，你这样的礼，就是虚好看吧？”

那佣人笑着说道：

“回姑娘的话，这藕就是当年长出来的，经了霜，要么甜，要么糯，包管味道呱呱叫。”

韩少爷此时却憨憨的笑着，对七师太说：

“师太，这藕炖汤就是极好的，现在天气冷，不像夏天可以生吃，师太你吩咐他们用笋尖豆腐衣炖一次，就知道了。”

众人就着莲藕的话题一番说笑后，阿筠也醒清爽了，阿珍给她穿好衣服，领着出来。于是大家又彼此叮咛告别了一番，老郑和韩少爷两队人登上船，正准备挥手告别之时，却只见韩家妹子从前院匆匆的跑来，手里捧着一个罐子。此时地上积雪尚厚，罐子看起来又很重，她却走得很稳很快，等走到搭在船边的踏板上时，只见她轻轻巧巧几步就走了上来，老郑这下子确信了，这位韩家妹子是有功夫在身的。一个富商家里的千金，却和七师太这么熟络，身上功夫还很不错，看来也是个有来头的女子了。

韩家妹子捧着罐子说道：

“郑先生，这罐子里面是那棵梅花上的雪，时间仓促了点，只装了一罐，你在路上尝尝罢。”

这可是厚赐，老郑连忙接过罐子，递给旁边的李福，拱手向韩家妹子深深致谢。等韩家妹子下了船踏板，船工解开缆绳，一篙撑开了船，老郑又拱手向七师太致谢，朗声说道：

“七师太，此刻我不多说，亦不能多说，只有铭记在心。”

他抬起头看看天，接着说道：

“等雪过天晴，咱们再会！”

李福在一旁听出来了，老郑这是动了感情，带着点哽咽了。他认识老郑有七八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老郑这个样子。

七师太也在岸上挥手，却这样回道：

“你们要船师傅开稳一点，风大就找僻静的地方歇一歇，小囡要穿暖，你们都要吃饱，到了杭州，写信让小韩少爷托人带回来。”

此时天上的乌云渐薄，下午的阳光从云的缝隙里细细地透下几缕，寒风却开始吹起来了，树枝上的积雪时而被摇落下几蓬。老郑站在船尾，看着七师太一行人的人影渐渐远去，直到被沿岸的树木和房屋挡住看不见为止，才转身和韩少爷进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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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爷这艘船，有三个大舱房，两个小舱房。中间的那个大舱，里面生着火盆，暖和得很，中间一张方桌，已经摆好了两个冷盘一壶酒。韩少爷一进去，就坐下说道：

“郑先生，吃一点，挡挡寒气，等一歇大家先睡个午觉，等晚饭的时候，我可真要好好请教先生了。”

老郑这半天看下来，这位韩少爷倒真是个爽快不俗套的人，就没有和他多客气，也坐了下来，只是又看了一下旁边的李福，韩少爷马上说道：

“来，来，小兄弟，坐下一起吃。”

李福倒腼腆起来，讪讪的想说又说不出什么来，韩少爷在这种事情上很通达，亦没有多说，吩咐佣人原样切了两盘卤货，装了一壶酒，说道：

“你在这里吃不适意，到隔壁间吃也行，他们都是在我家很多年的人，大家都自在一些好了。”

老郑接着吩咐了一句：

“菜多吃一点，酒少喝一点，虽说到了韩少爷这里，可是路上还是要警醒一些。”

李福答应着出了舱门，郑韩两人便一口菜一口酒的吃了起来，主要还是韩少爷吃，他中饭在七师太那里没有吃到肉喝到酒，必得补上这么一顿才行。席间两人谈的话并不多，等吃完了，酒一上头，老郑只觉得一阵困乏涌来，正好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香，黑甜乡里，一场好梦，再醒来时，老郑掏出怀表一看，竟然已是酉时了。他在床榻上躺了片刻，突然想起身在何处，连忙起身，披衣出了舱门。

原来此时船已经开出了西塘河的港汊，进入到石湖湖面。冬日的酉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黑沉沉的湖面上，云低低的压着水，船开得离岸边不远，岸上没有几户人家，暮色里，一片片的芦苇只能看到一堆暗影，从船侧缓缓移过，偶尔有一阵风，吹得压在芦苇上的积雪窸窸窣窣的掉进水里，让人不由得想起无数愁苦的诗意来。老郑想到此处，以手扶额，摇了摇头，心里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万不能有这样的心境。

老郑正在船边凭栏感怀，忽然听到前面有韩少爷和李福讲话的声音，他走过去一看，却正是韩李二人，只见韩少爷指着前方的一处沙洲，对老郑说道：

“郑先生，这里有两只大白鸟，每次路过，我一喊它们，它们必会飞出来。”

等了片刻，等船开到沙洲的近处，韩少爷用两只手围在嘴前，对着沙洲“哦哦哦，啊啊啊”的喊了起来，李福先是一惊，接着就开心的大笑起来，他看了一眼老郑，见老郑正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个，便也学着韩少爷，用手拢着声音，跟着喊了起来。

两人没喊几声，只听扑簌簌的一阵响，竟然真的有两只白鸟从沙洲深处腾空而起，在空中绕了一圈，绕到船的上方，嘎嘎的叫了几声，竟还有一只落在了船篷上。

韩少爷大喜，说道：

“路过多少次，它们从没落下来过，郑先生，必是因为你是贵客，它也要来看看你。”

说着，便连忙喊人来，问有没有米饭，可以撒一些来喂那只大鸟。这一路上要行船好几天，米面当然都是带着的，但此刻还是生米，且不知米袋搬上船之后放在哪里了。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之时，韩少爷急得大喊：

“拆一包点心，拆一包点心喂它！”

众人赶忙又去舱里翻箱子，可惜装点心的竹箱子都压在下面，等好不容易找到装点心的箱子，还未开拆，那白鸟噶噶的叫了两声，一展翅膀，飞走了。

韩少爷此时顿足捶胸，少爷脾气一展无余，气哼哼的说道：

“都怪你们，平时连一点米饭都不预备，白鸟飞来了，给人家吃什么？做事不上心，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那几个佣人里年纪轻的三个，在韩少爷面前站成一排，低着头听训话，郑先生在一旁却看到，他们的脸上都隐约的带着一种又调皮而又好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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