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向外星移民还是向虚拟世界移民,都是一场“权力的游戏”
来源:中欧商业评论
撰文 |胡泳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信息社会50人论坛成员
责编 | 齐卿
向外星球移民
向外,当后人写下太空旅行的历史时,2021年很可能会有专门的一章。这一章可以唤作“亿万富翁之年”。
2021年7月11日,亿万富翁理查德·布兰森乘坐维珍银河公司的火箭飞船抵达太空边缘,飞行超过53英里,体验失重状态4分钟。这位71岁的老人成为第一个坐自家的宇宙飞船航行的人,比蓝色起源公司的创始人杰夫·贝佐斯早了9天。
在大约20年的承诺之后,布兰森和贝佐斯终于将竞争性的私人飞船投入超音速飞行。另一位亿万富翁埃隆·马斯克自掏腰包,资助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人平民太空旅行团乘坐SpaceX轨道舱进行为期三天的地球绕轨飞行,其飞行高度超过了几十年来人类所跃过的路程。
而这一切有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布兰森、贝佐斯和马斯克这三位太空亿万富翁把目光完全放在了未来。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的愿景相互碰撞,激起了大量的争议和讨论。
布兰森抢了进入太空的头筹,但从飞行最高点来看,贝佐斯的太空飞行高度高出维珍银河16公里多,同时,“无任何宇航员”也成为贝索斯飞行的代名词。两位亿万富翁的飞行都很顺利,他们穿着定制的飞行服从各自的航天器中走出来,对着镜头微笑。
而马斯克的SpaceX并没有参与亚轨道旅游游戏。它的火箭和航天器进入地球轨道的时间更长,也更危险。虽然马斯克本人目前没有宣布任何明显的计划进入太空,但他的公司继续证明其技术能力。他大幅扩大了基于空间的互联网服务Starlink,将星群扩大到包括大约2000颗卫星。他的龙飞船2021年还帮助宇航员往返国际空间站,并且以9月份的历史性太空旅游在亿万富翁的太空旅游竞赛中名列前茅。
在马斯克的太空旅游团中,四位乘客漂浮在太空舱周围,播放歌曲、创作艺术作品并与地面控制中心保持联系,13英尺宽的太空舱大约每90分钟绕地球一周,以每小时17500英里以上的速度飞行。乘客们通过太空舱360度的全景天窗近距离接触星空,开启了一场真正的太空旅行。
所有这些竞争的背后,是太空飞行的驱动力已从长期以来的大规模政府项目转向私营企业。航天向私有化的转变不仅使亿万富翁的公司处于科学成就的最前沿,而且加速了太空旅游项目的推动,虽然目前这些项目因价格高昂只限于超级富豪俱乐部,但已经有了关于豪华太空酒店的讨论。
亿万富翁称探索太空是为了让人类成为“多行星物种”,并制定了移民火星的计划,“以应对最坏情况的发生和人类意识的消亡”。这初听上去激动人心。然而,所有关于亿万富翁上太空的新闻同时引发了大量的反感,包括来自联合国秘书长和威廉王子等高调人物的批评。批评者指出,对太空的巨额投入是在地球特别脆弱的时候出现的——新冠疫情仍在造成广泛的死亡,而历史性的热浪促使人们担心,全球变暖已达危险的新水平。
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在2021年9月说:“一种疾病正在我们的世界上蔓延:一种不信任的弊病”,并补充说它包括“亿万富翁在太空兜风,而地球上有数千万人在挨饿”。60亿美元,据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执行主任大卫·比斯利的估计,这就是拯救2021年全球4100万注定死于饥饿的人所需要的资金。
向虚拟世界移民
向内,元宇宙被描绘成人类的下一个“栖息地”。
在2021年7月底的Facebook财报电话会议上,扎克伯格用大量时间阐述了何为元宇宙。他说:“这是一个虚拟环境,你可以在数字空间中与人同处。你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具身的互联网,你身在其中,而不仅仅是浏览。我们相信这将是移动互联网的后继者。”
仅仅过了三个月,扎克伯格就迈出了石破天惊的一步:Facebook取“元宇宙”英文单词的前缀(meta,源自希腊语,意思是超越),更名Meta(全称:Meta Platforms Inc.)。扎克伯格在10月28日举行的Facebook Connect会议上发表演讲称,“元宇宙是下一个前沿,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以元宇宙为先,而不是Facebook优先”。同日,扎克伯格发表创始人公开信,称元宇宙“将触及我们所创造的每一款产品”。
和向外移民一样,向虚拟世界移民也是一场富人游戏。科技和视频游戏公司,如Epic Games、Roblox、迪士尼、微软,当然还有Meta,正在为这些虚拟世界投资数十亿美元。在大流行病的年代,在非富人可获得的现实世界的经验越来越有限的情况下,元宇宙的推销似乎颇具说服力。但我的猜测是,元宇宙愿景之所以激励扎克伯格这样的亿万富翁,主要不是因为它所带来的新的市场机会(这当然是存在的),而是出于个人对打造平行宇宙的兴趣。
创造一个另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必须使用你的货币,按你的规则行事,同时身不由己地在其中拼命推广自己,如此“造世”的想法对有钱人来说,真的拥有巨大吸引力。
在元宇宙话语升温的同时,2021年也是加密货币爆发的一年。非同质化代币(NFT)在艺术界掀起了一场想象风暴。加密货币交易所Coinbase登陆纳斯达克,来自Decentraland虚拟世界的货币MANA在Coinbase的排行榜上节节攀升。埃隆·马斯克激起、然后又戳破了一个真正疯狂的比特币泡沫。扎克伯格计划发布其集中式数字货币Diem(以前称为Libra), 现在正和监管机构博弈。Meta希望同之前失败的尝试保持距离,但也重申它不会放弃为自己的元宇宙创造和管理货币。
我发现,有趣的是,无论是集权者——权力和影响力可与民族国家相媲美的科技巨头,还是去中心化的主张者——那些仍然在为我们带来某种有影响力的亚文化的加密货币创新者,都以大致相同的态度看待技术进步的新篇章:逃避现实。
人的地位的丧失?
由此看来,对于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少数顶尖成功者来说,向外移民和向虚拟世界移民,其实是一回事。元宇宙的沉浸式空间,火星上的异世界殖民地,都是把科幻化为现实,是溢出无趣的当下社会的超级想象力。然而,元宇宙也好,火星殖民地也罢,从来都不只是关于另类现实的幻想,而是关于权力的幻想。而现在,这些未来空间的开创者拥有追求幻想的资本和权力,他们也正在这么做。
1958年,在《人的境况》一开篇,汉娜·阿伦特就触及对一个科学大事件的困惑,这个事件就是人造地球卫星被发射到太空中——它意味着人类太空时代的开端。在阿伦特看来难以理解的是,人们那种想要迫切想要逃离这个星球本身的欲望。困扰她的问题是,什么让世界变得如此不受欢迎,以至于人类会想逃离他们的家园?阿伦特相信,是我们自己使得世界变得不受欢迎,甚至是无法居住。
她写道:“地球是人类条件的集中体现,而且我们都知道,地球自然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能为人类提供一个栖息地的场所,在这里人类不借助人造物的帮助,就能毫不费力地行走和呼吸。世界上的人造物把人类存在与一切纯粹的动物环境区分开来,但是生命本身是外在于这个人造世界的。现在大量的科学投入却致力于让生命也成为‘人工的’,切断这一让人属于自然母亲怀抱的最后纽带。同样一种摆脱地球束缚的强烈渴望,也体现在从试管中创造出生命的努力,体现在‘从能力显著的人身上取出精子冷冻’,混合后‘放在显微镜下制造出超人’,并‘改变(他们的)体形和能力’的愿望中。而且我猜想,摆脱人类条件的心愿,也体现在让人的寿命延长到百岁以上的期望中。”
读到此处,我们忍不住震惊于阿伦特的惊人洞见:她这里写的不是“人的境况”(human condition),而简直已经直击了“后人类境况”(post-human condition)。
1963年,在人类首次太空探险之后不久,在NASA计划发射阿波罗11号登月之际,阿伦特被问及:“人类对太空的征服是增强还是削减了其存在地位?”她的回答《空间的征服和人的地位》后来被收录在《过去与未来之间》(1961)一书的第二版中。这篇文章源于《人的境况》一书的序言和后半部分,两者共同表达了阿伦特关于科学技术如何改变了在现代世界中作为一个人的意义的看法。
阿伦特认为,科学技术正在使我们远离对社会的共同参与;它将大众连根拔起,并贬低了相互依赖,将越来越多的人推入孤独的地牢。最终,在她看来,科学技术正在创造一种仅仅在劳动和消费中找到满足感的人。
毫无疑问,对她来说,人类在今天的两种移民,都意味着人类的异化:如果我们进入太空并开始控制头顶上的天空和地球上的人,那么我们就会变成另一个实体;从地球的“主体”退化为地球的“客体”,而不再是现在这样伟大、有尊严的人类。如果我们在不到一百年里“生产出的未来人类,似乎拥有一种反抗人类被给定的存在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自己换上他造出来的任何东西”,那么人类就会变成“无思想的生物,受任何一个技术上可能的玩意儿的操纵”。
今天重读阿伦特,我们所获得的最深刻的洞察在于:无论人类从地球上、从现实中迁往何处,那些地方也仍将是人造星球与人工世界,因为它们将完全由人类设计和建造。将不会再有“命运”的概念,因为人类将能够控制一切(前提是机器没有反叛人类)。这样一来,人类将破坏自然进程,并能够避免他们不喜欢的每一件自然事物。在这样的人工环境中生活,人类将被视为“物”,少了人性和多样化,同时也放弃了我们的尘世性。阿伦特将此总结为“人的地位的丧失”。
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那是因为富有的精英们将其商业利益伪装成技术进步,从而引诱我们去梦想那些无法想象的东西。虽然这样的平行宇宙幻想很容易引人放纵,但值得于此牢记阿伦特的提醒,这样我们可能会避免盲目相信的情况;面对在这些崭新的方向上使用我们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知识,我们竟然“未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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