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巴西版“国会山事件”背后：美国巴西新右翼势力桴鼓相应

 

眼下，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腹疼”复发，辗转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医院内外，还不知何时才会回国。就在这一关口，他的支持者还在和美国的极右翼势力眉来眼去。不久前的1月8日，博索纳罗支持者闯入巴西国会、总统府和最高法院，被媒体形容为巴西版“国会山”事件，情况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支持者两年前对美国国会大楼的冲击极为相似。

当地时间2021年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特朗普支持者与警察在国会大厦前发生冲突。

这场“巴西版国会山闹剧”的背后是巴西右翼政治近几年的蓬勃发展，以及美国新兴“另类右翼”（alt-right）势力和以博索纳罗支持者为主的巴西极右翼势力的双向互动。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公司（PBS）1月11日报道指出了相似之处：博索纳罗和特朗普都对他们的败选结果提出了异议，宣扬无证据支持的“选举欺诈”阴谋论，两者的支持者都对国会等国家权力机构展开了袭击。

不过，PBS引述分析称，巴西的骚乱事件不是对美国“前车之鉴”的简单重复，有着巴西独有的发展脉络。 除此之外，这起事件也凸显了极右翼政治运动对政治和文化的影响是可以跨越国界的。

据英国《卫报》1月12日报道，现任巴西总统卢拉称，这起冲击事件是一个“重大劲爆”。卢拉认为，尽管博索纳罗在选战中被击败了，但“狂热的”博索纳罗主义（Bolsonarismo）仍然存在，他感到“非常棘手”。

比“国会山事件”还要严重？

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大厦遭特朗普支持者暴力闯入的“国会山事件”，与2023年1月8日巴西三权广场遭冲击事件，这两者之间有太多相似之处，引发深思。不仅如此，美国2020年总统大选与巴西2022年总统大选也有同样类似的“剧情”：中左翼和右翼两大势力的对决；有关“选举欺诈”的指控和阴谋论甚嚣尘上；选举结果遭本国有关机构和世界大部分国家承认，败选方却迟迟不愿承认选举结果甚至拒绝协助权力交接程序……

英国《卫报》1月10日刊登评论称，美国的政治观察者习惯于关注欧洲，并将美国的情况与之类比，但发生于巴西的1月8日骚乱事件让美国意识到了与其他美洲国家的许多相似之处。这些相似之处根植于相似的历史情况：奴隶制、对原住民的剥夺、共同种族身份建构的挫败、潜藏在民主制度下的“专制倾向”。

不过，巴西发生的骚乱可能要比美国两年前的遭遇严重许多。据新华社1月8日报道，当日下午，数千名博索纳罗支持者行进至三权广场，与军警发生冲突，并强行闯入国会大厦、联邦最高法院和总统府内，对内部设施和设备实施打砸破坏；在当晚，就有至少300多名闯入者、破坏者被逮捕。与美国两年前仅是国会受到冲击不同，巴西的三大权力机构总统府、国会和最高法院都遭到了冲击；巴西联邦参议院估计，1月8日骚乱给参议院带来的损失高达300至350万巴西雷亚尔（约合人民币394万元至460万元），总统府、参议院等机构内被损毁的艺术品价值更难以估量。

这意味着象征着巴西国家最高权力的三大部门都遭到了冲击，被发起行动的博索纳罗支持者“全盘否定”。巴西知名自由撰稿人莱斯·马丁斯（Laís Martins）向美国PBS指出，对于巴西来说，首都巴西利亚发生的袭击事件要比“国会山事件”对于美国还要严重。

“巴西的袭击更糟糕，因为他们袭击了所有三个最大的民主制度组成部分。因此，这一事件不仅仅是像美国那样对国会大厦的攻击，更是一种信号——他们不相信管理我们国家的任何民主机构。”马丁斯说。

美国汉普顿-悉尼学院历史教授安德烈·帕利亚里尼（Andre Pagliarini）接受PBS采访时说，巴西的民主制度发展相对比较年轻，对巴西社会而言，军方的干预是“活生生的记忆”，这与美国有所不同。1964年，巴西发生军事政变，开启了二十多年的军政府统治。

帕利亚里尼认为，冲击巴西权力机构的抗议者并不是想要阻止选举认证、总统宣誓或其他与民主程序有关的事项，这些事项在骚乱发生前就已经完成了。“这更多是为了表明他们（抗议者）对民主选举结果的拒绝。”帕利亚里尼说。

在卢拉1月1日正式宣誓就任总统一职前，仍担任总统一职的博索纳罗就放话说，军队是“遏止社会主义在巴西出现”的“堡垒”。去年12月9日，博索纳罗就总统大选落败打破沉默，向支持者宣称“（我们的）事业总有一天会胜利”，“没有什么损失”。路透社称，尽管博索纳罗没有赞许对选举结果采取军事干预的呼吁，还表示武装部队将尊重巴西宪法，但他的言论显得模棱两可。

《卫报》1月10日评论文章称，有关这起骚乱事件的具体性质、巴西右翼精英参与其中的程度等事项的具体信息还在不断浮现。目前，有关各方仍不清楚博索纳罗本人是否提前知道了有关这起事件的信息，不清楚参与骚乱者与博索纳罗有多少沟通，不清楚巴西司法系统中是否会有博索纳罗的盟友愿意“歪曲法律”，不清楚博索纳罗阵营中的政客是否与发动骚乱的人有所协调。唯一清楚的是，发起骚乱者的目的是要让博索纳罗在输掉一场“公平选举”后仍能恢复权力。

当地时间2023年1月8日，巴西巴西利亚，前总统博索纳罗的支持者冲击国会时与安全部队发生冲突。

不只是模仿

1月8日骚乱事件的来龙去脉仍显得扑朔迷离，但事件背后巴西极右翼政治的发展，以及美国与巴西两国右翼势力的往来甚至是结盟，则很是显著。《外交政策》1月9日刊登分析指出，巴西利亚骚乱事件背后有明显的协调合作，不可能只是草根示威者的作为。巴西似乎存在一个复杂的人际和资金网络，用以动员和资助巴西右翼极端主义的活动。

在巴西颇具口碑的独立调查媒体《公共机构》（Agência Pública）去年刊登长调查报道指出，没有证据表明美国有势力对博索纳罗竞选连任总统提供了财政支持，（如果有的话）这将违反巴西选举法。尽管如此，有迹象表明，美国保守派势力向巴西同道提供了政治建议。

巴西利亚骚乱事件爆发后，社交平台“电报”（Telegram）上的美国极右翼频道“爱国者之声”（Patriot Voice）就发文称，该频道支持巴西“对抗暴政（tyranny）”的行动，还为此将巴西国旗放置在频道名称上而与美国国旗并列。此后多日，“爱国者之声”一直在频道上跟进冲击事件，对博索纳罗支持者予以声援。

斯蒂芬·班农曾与特朗普关系密切，并曾担任美国白宫首席战略师。在右翼社交平台Gettr上，班农以“巴西自由斗士”指代巴西利亚骚乱事件的参与者。近几个月，班农、“爱国者之声”等美国右翼势力大多曾发表过巴西选举遭卢拉阵营“窃取”的观点。据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 1月9日报道，当日，班农在接受采访时强调，巴西2022年总统大选存在选举欺诈，并呼吁对现任总统卢拉展开调查。“我在这个观点上寸步不让。”班农说。

政治分析多有讨论博索纳罗和特朗普政治立场的相近之处，博索纳罗被称为“热带特朗普”，他也并不反对这一标签。PBS报道指出，特朗普与博索纳罗在任时是亲密的盟友，二者都对新冠病毒不屑一顾，反对封锁政策。二者同样厌恶“左翼极端思想”、否认气候变化的存在，巴西和美国右翼势力之间的联系已经超出了个人来往，更是思想上的交流，比如，博索纳罗儿子、巴西国会议员爱德华多·博索纳罗支持班农的“跨国右翼民粹主义议程”。巴西茹伊斯迪福拉（ Juiz de Fora）联邦大学历史教授奥迪隆·卡尔代拉·内托（Odilon Caldeira Neto）对PBS分析说，班农是巴西极右翼的灵感来源之一。

史蒂夫·班农。

“班农对巴西的肯定，以及‘革命即将发生’的概念，这些都是（班农与巴西极右翼）联系的有力证明。”内托还举例说，巴西在历史上并没有热爱枪支的文化，五年前，只有少数巴西人为了运动射击和打猎等目的拥有枪支，但博索纳罗此前在竞选时强调“枪支是自卫手段和个人选择”，这是对美国拥枪思想的复刻。

Politico 9日报道提到，美国和巴西的右翼串联不仅体现在班农和博索纳罗儿子爱德华多的私人联系。更重要的是，在美国政坛颇具影响力的美国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CPAC）近年来在巴西举行了多场会议，博索纳罗和其盟友都曾出席。CPAC与特朗普关系密切，也将巴西视为保守主义思想推广的重点区域。

《公共机构》调查报道指出，过去几年，有数十位特朗普的盟友与博索纳罗家族建立了联系。两大势力建立联盟的主要共识内容是在美国极右翼圈子中常见的“虚假叙述”，比如对现存民主制度的攻击和对民主制衡的否认，博索纳罗支持者和美国“另类右翼”势力的策略、叙述和平台都是高度相似的。

据《卫报》2020年报道，“另类右翼”一词由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推广，并与白人民族主义者、特朗普高级顾问斯蒂芬·米勒（Stephen Miller）联系在一起。比起传统的共和党保守主义者，“另类右翼”有着鲜明的反建制、依赖社交平台、热衷于传播阴谋论的特点。早在2018年8月博索纳罗正式就任总统之前，其子爱德华多就与班农在美国见面。二者强调彼此拥有“相同的世界观”，都宣称反对“文化马克思主义”。这场会面之后，班农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建立的美欧右翼民粹主义联盟团体“运动”（The Movement）成功向巴西和南美洲扩张，爱德华多成为“运动”驻南美洲代表。此后，爱德华多常常出现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特朗普酒店，与“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支持者展开社交活动。《公共机构》梳理称，爱德华多与MAGA议程支持者的会面次数至少有77次。

美国右翼智库“为了国家复兴的共和党人”（Republicans for National Renewal）负责人马克·伊万诺（Mark Ivanyo）向《公共机构》表示，爱德华多是 “关键人物”。“我们与班农保持一致……把国家（主义的）党派团结起来。这是生存下来，并且不被全球化精英主义者压制的唯一途径。”该智库的主要目标是在美国和全球范围内为右翼势力建立桥梁。

根据《公共机构》的调查，在巴西利亚骚乱参与者模仿“国会山事件”发起行动、美国极右翼势力对此表示认可之前，巴西极右翼势力就曾对“国会山事件”中的特朗普支持者予以支持。2021年1月4日，“国会山事件”爆发前夕，爱德华多访问了华盛顿特区，这是一次巴西外交部都不知情的旅程。在这次访问期间，爱德华多与特朗普的家人、美国保守派联盟（ACU）的领导人等美国右翼政客会面，并发布了合影照片。博索纳罗在巴西国会的亲信在社交平台上散播了特朗普阵营有关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各种指控，不少于6名巴西国会议员对“国会山事件”中特朗普支持者的表现予以赞扬。

前美国驻巴西大使托马斯·香农（Thomas Shannon，任期2010至2013年）认为，爱德华多前往美国华盛顿是要观察当地事态的发展，以寻得可能值得巴西国内参考的经验教训。“博索纳罗的亲信，尤其是爱德华多，确切地研究了1月6日（国会山骚乱）事件，并得出结论，认为特朗普失败的原因是因为他缺乏军队等关键部门的支持。”香农对《公共机构》说。

据《公共机构》报道，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大卫·内马尔（David Nemer）分析称，有一场精心策划的宣传运动，利用专门为巴西观众制作的“让特朗普连任”（#GoTrumpReeleito）标签在巴西传播特朗普的言论。《公共机构》指出，这场宣传活动的一个主要运营传播者后来在博索纳罗的支持下竞选了公职。

新兴右翼何以在社交平台“大放异彩”

《公共机构》调查报道指出，美国右翼智库“为了国家复兴的共和党人”负责人马克·伊万诺经常在社交平台推特传播有关巴西选举“遭窃取”、“有舞弊”信息，并将这一事件与美国2020年总统大选期间的极右翼指控做类比。“这看起来很眼熟。”伊万诺在推特上说。

社交平台已成为美国和巴西新兴右翼势力散播思想、扩大支持的重要渠道。专门关注非西方地区科技企业的科技媒体Rest of World 1月2日刊登报道指出，几个月来，巴西的极右翼一直在推特上质疑卢拉胜选的大选结果。巴西和其他国家的观察者则担心，在管理方式上采取“自由放任”立场的马斯克接管推特会让巴西的极右翼势力变得更加壮大。

Rest of World 引述来自美国和巴西的八位数字领域专家称，传闻显示，卢拉1月1日正式就任总统前夕，巴西推特上的右翼账户关注者有显著增加。耶鲁大学法学院副研究员、曾任巴西圣保罗互联网实验室研究和言论自由负责人的阿图尔·佩里克斯（Artur Pericles）对Rest of World说，在持右翼观点的推特账户看来，马斯克掌管推特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Rest of World在咨询八位统计与数据专家后，于2022年下半年对巴西政治和媒体领域的40个知名推特账户的“涨粉”情况做了分析。分析显示，马斯克收购推特前夕和成功收购后，巴西推特的右翼账户的追随者有明显增多，其增加幅度大于同样有所增多的左翼账户追随者。

极右翼势力之所以如此关注推特等社交平台，是因为这是他们发表言论和扩大影响力的重要渠道。在1月6日巴西利亚骚乱事件爆发前，有关“停止偷窃”的标签在脸书、Instagram、WhatsApp等社交平台泛滥传播，甚至还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呼吁“杀死卢拉支持者的孩子”。为了在不被审查的情况下发起集会和冲击行动，博索纳罗支持者以错误拼写的葡萄牙语短语“Festa da Selma”取代“festa”（意为“聚会”）和“selva”（意为“战争呐喊”），最终促成了巴西利亚骚乱事件的发生。

为了在社交平台上“攻城略地”，美国和巴西的新兴右翼势力共享了类似的策略。《卫报》2020年1月27日报道称，当时，博索纳罗政府文化特别秘书罗伯托·阿尔维姆（Roberto Alvim）在推特上发布了一段模仿原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的视频，这引起了巴西和全世界的震惊。阿尔维姆很快被解雇，但此事更重要的是凸显了极右翼一以贯之的网络策略：（措辞上）闪烁其词、在社交平台上“钓鱼”（trolling）、利用表情包（meme）传播信息……这些“极端主义舆论战术”是美国“另类右翼”势力的典型做派，被博索纳罗阵营有效地学习了。

巴西里约热内卢天主教大学政治哲学教授罗德里戈·努内斯（Rodrigo Nunes）当时对《卫报》分析，极右翼势力常在言论上“打擦边球”（pushing the limits），并挑衅自由派人士。“在美国，这是公共辩论的边缘人的做法（指美国‘另类右翼’势力未进入核心权力）；在这里（巴西）则是政府中人所为。”

凭借这些舆论战术，美国和巴西的新兴右翼势力得以绕开社交平台越来越严格的舆论审查，并在遭到“极端主义”指控时以“开玩笑”做自我辩解，最终通过便于让人模仿、显得趣味十足的“表情包”社交平台文化扩张影响力。这种思维甚至体现在了博索纳罗本人的言论语调上：总统大选结果出炉后，他一方面不承认自己败选、不祝贺卢拉胜选，另一方面又以“和平示威是受欢迎的”为名头鼓励支持者发起反击卢拉的行动；一边指控选举遭到窃取、选民感到愤怒，另一边强调自己作为总统和公民会“遵守宪法”。

博索纳罗的这些措辞十分暧昧，但又以“狗哨政治”的方式激励了支持者发起更为极端的行动。所谓“狗哨政治”，指的是政治文宣中的一种话术，即在表面上平淡无奇、中规中矩的宣传中，掺入某些特殊信息，只有目标群体能心领神会。

当地时间2023年1月10日，美国Kissimmee，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右）出院后回到住所。

目前，博索纳罗仍身处美国。有关各方对此感到忧心忡忡。对巴西的一些舆论观察者而言，马斯克掌控下的推特可能会持续放大巴西极右翼的言论，让一些“极端主义内容”登堂入室。对执政美国的民主党势力而言，博索纳罗留在美国就是“烫手山芋”，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1月12日报道，美国众议院数十名民主党籍议员当日敦促总统拜登明确表示不会为博索纳罗提供政治庇护。

对巴西总统卢拉而言，“博索纳罗主义”并未因博索纳罗本人败选而消失于巴西社会，他对博索纳罗铁杆支持者仍存在于总统府内感到不安。PBS指出，卢拉政府应对骚乱事件的处理力度显得比美国应对“国会山事件”更加有力。

据《卫报》12日报道，卢拉已表态称，他怀疑总统府有工作人员为博索纳罗支持者冲入总统府提供了便利。卢拉发誓要做“彻底调查”，“我在等待尘埃落定，我想看看所有在最高法院、国会和总统府内录制的（监控）录像带。”

卢拉还说：“很多人都是同谋……宪兵队的很多人都是同谋。这里的武装部队中有许多同谋。我们正在对（我们的工作人员）展开彻底的筛选。事实上，总统府里到处都是博索纳罗主义者和军官。我们想要努力纠正这一点，以此来任命职业的公务员，他们最好来自文职系统。这样，总统府就能变成一个文明的部门。”

另据半岛电视台1月13日报道，巴西政府已下令逮捕博索纳罗的政治盟友、前司法部长安德森·托雷斯（Anderson Torres）。托雷斯被指控与巴西利亚1月8日骚乱事件有关。目前，托雷斯同博索纳罗一样身处美国佛罗里达州。巴西政府计划下周向美国提出引渡托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