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文:关于“鲁迅送给萧红的红豆”
近日,一家拍卖公司以24.15万元拍出了来自现代作家端木蕻良后人的所谓“鲁迅送给萧红的红豆”一枚,此事引发了不小的关注。北京青年报记者随后采访了鲁迅后人周令飞和呼兰萧红纪念馆。周令飞说不曾听说,萧红纪念馆的副馆长则说鲁迅赠萧红红豆是“子虚乌有”。
从新文学研究的角度看,有两点其实是可以确认的。一是端木蕻良的字条,二是鲁迅、许广平曾送给萧红红豆这件事。关于拍卖场上出现的两张端木字条,熟悉端木笔迹的人大概都可认出这是真迹;如果是作伪,也是较高级的作伪;考虑到物件来源是端木的女儿,作伪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大致就是真的了。
笔者所藏端木蕻良批校本《墨子刊误》
关于鲁迅、许广平赠萧红红豆事,不知道是涉事记者没有问对问题,还是萧红纪念馆的那位业务副馆长水平太低,萧红纪念馆藏有红豆是人尽皆知的,而且同一来源的萧红“张莹”名章还是国家一级文物。关于鲁迅、许广平送萧红红豆及红豆后来入藏呼兰萧红纪念馆一事,在此简单引两段回忆。
一是端木蕻良第二任妻子钟耀群在《端木与萧红》一书中的说法:1992年,“我正与文化局局长欧阳新国商讨修建萧红墓和萧红纪念碑之事。一位满头银发、仪态非凡的老人找到我,自我介绍说:‘我是萧红和端木蕻良的二嫂,我叫倪美生,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工作,已退休。1948年冬端木蕻良离开上海前,将萧红的遗物和鲁迅先生赠给萧红的南国红豆,托付给我为之保存,如今已44个年头了。现在萧红遗物纪念馆建成了,经端木同意,将我们保管的萧红遗物赠送给萧红纪念馆,今天我带来交给你们吧……’就这样由端木先生与他二哥曹汉奇夫妇珍藏的萧红印章、萧红用过的学生字典以及鲁迅夫人许广平赠给萧红的南国红豆(这些红豆是当年鲁迅先生送给许广平的)等6种遗物,便成了萧红纪念馆难得的藏品了。”
事实上,倪美生在1983年出版的《萧红研究》中已详细提到这批文物,对于红豆,其描述是“据端木介绍说:红豆,放在桔黄色丝袋里的两枚,是鲁迅先生送给萧红的;用薄牛皮纸包着的两枚红豆,是许广平先生送给萧红的。后来萧红把这几枚红豆转赠给端木。”
后来,第一个版本的《萧红全集》两卷本(1991年哈尔滨出版社出版)出版,图版中就有鲁迅赠萧红红豆的照片;黑龙江省萧红研究会副会长章海宁编《萧红印象 影像》一书时,也收录了萧红纪念馆藏红豆的照片。这些红豆如今也在馆内展出。
图:章海宁编《萧红印象 影像》
因而,鲁迅、许广平曾送给萧红红豆,是一个常识。萧红纪念馆的工作人员对自己的藏品一无所知,就敢否认;北京青年报的记者既写萧红事而无萧红的知识常识,也不稍稍查阅资料,都是荒诞一幕。在一定程度上,这倒是戳穿了当下“民国热”、“萧红热”的虚伪幻象。
说完萧红纪念馆和北青报,我们再来看看拍卖公司的操作。这家拍卖公司的文案只有一段交代红豆的来源:
“据许广平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谈及鲁迅先生去世前两年,萧红与萧军的情感出现波折,极度痛苦的萧红将鲁迅家视为避难所和心灵栖息之地,常常一呆就一整天。为了平复心情,萧红决定暂去日本,1936年7月15日,鲁迅先生夫妇设家宴为萧红践行。临别,许广平先生特地将鲁迅先生送给自己的红豆,以夫妻名义郑重地送给萧红。红豆是相思之物,鲁迅和许广平先生希望借此表达对萧红的爱惜,也希望能够慰藉远在异国他乡的萧红。这些红豆伴随萧红颠簸流离,直到1942年她在香港去世。多年后,端木整理萧红遗物,将30余枚红豆赠予萧红故乡哈尔滨,独独留下一枚作为纪念。”
这段写的既高明又低级。读者和参拍者一不留神,就会以为许广平将红豆送给萧红的事情是许广平在回忆文章中写的。但事实上,只有“谈及鲁迅先生去世前两年,萧红与萧军的情感出现波折,极度痛苦的萧红将鲁迅家视为避难所和心灵栖息之地,常常一呆就一整天”这句来自许广平的回忆,出自许广平于1946年以“景宋”笔名在《文艺复兴》第一卷第六期上发表的《追忆萧红》一文,原文如下:
“当然不能否认,萧红先生文章上表现相当英武,而实际多少还赋予女性的柔和,所以在处理一个问题时,也许感情胜过理智。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然而她还能振作一时,替刘军先生整理、抄写文稿。有时又诉说她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面色苍白,一望而知是贫血的样子。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地耽搁在我们寓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萧红先生大半天之后走到楼上,那时是夏天,鲁迅先生告诉我刚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时会睡一下中觉的,这天全部窗子都没有关,风相当的大,而我在楼下又来不及知道他睡了而从旁照料,因此受凉了,发热,害了一场病。我们一直没敢把病由说出来,现在萧红先生人也死了,没什么关系,作为追忆而顺便提到,倒没什么要紧的了。只不过是从这里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社会上的人就是如此关连着的。”
读者一眼就可看出这段话背后许广平对萧红的一丝不满。
值得一提的是,拍卖公司文案下文曾提到萧红送海婴核桃一事,出自许广平另一篇回忆萧红的文章《忆萧红》。因而,我们多少能理解周令飞回应的意义:许广平对与萧红交往的回忆是非常细致的,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也是一篇以罗列方方面面细节著称的长文。“红豆”之事,两边都不提及,是不合逻辑的。
笔者所藏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这背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孙一寒在《端木蕻良传》中稍有触及,但也很难自圆其说。简而言之,鲁迅和许广平是送过萧红红豆的,但是,这件事确实非常蹊跷。个中缘由,当事人都已经故去,除非有确切的新史料发现,否则我们是难以下定结论的。
最后说一句,涉及中国现代文学史料,不管是拍卖者,还是纪念馆工作人员,还是采写的记者,都要有些基本的文献素养。比如,拍卖公司应该标出所引文章的出处,从业者和记者遇到问题,也应该首先核对文献。书面史料与“出土文物”互证,难道不是人文学科的常识吗?
当然,说到底,没人真的关心新文学史料。举个例子:昨天还有另一场拍卖会,有疑似鲁迅签赠翻译家孟十还的《两地书》初版毛边本以极低的价格拍出,网上有一点水花吗?舆论、资本、公众,关心的既不是文献也不是文物,而是那点“红豆寄相思”的八卦。
端木蕻良旧藏
清 烧蓝嵌玉香盒(含香囊、红豆等)、旧宣纸、烧蓝嵌玉首饰盒一组三件
哈尔滨师范大学北方论丛编辑所出版的《萧红研究》,刊有鲁迅送萧红红豆照片,装红豆的袋子上“鲁迅所留红豆”字样清晰可辨
《钟耀群谈端木蕻良家事》一书有《鲁迅夫妇赠给萧红的红豆》一文
附
中国青年报:这颗红豆为何拍出21万元?
6月27日上午10时举行的广东崇正雅集第九期艺术品拍卖会上,一枚被卖家称为鲁迅送给萧红的红豆,以无底价1000元起拍,最终有人以21万元价格落槌。与此同时,鲁迅长孙周令飞、哈尔滨市萧红纪念馆方面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电话采访时均表示不知道有鲁迅送红豆给萧红这桩陈年往事,也无法判断这枚被拍卖红豆的真实性。
拍卖方:红豆来自萧红后夫端木蕻良的拍品
广东崇正拍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崇正公司)负责联系新闻媒体的戴朝晖女士向北青报记者介绍,鲁迅送萧红的这枚红豆,是由萧红的后夫端木蕻良的女儿委托该公司拍卖。
“今天上午到场参与拍卖的人还是很多的,另有一些客户通过网络参与拍卖。这枚红豆1000元起拍,短短几分钟,被有人以21万元价格落槌,加上佣金,一共24.15万元。”戴朝晖介绍道。
另据其透露,这枚红豆还是在预展中无意发现的。因新冠疫情,人在北京的端木蕻良的女儿无法到广州参与展出与拍卖工作,于是委托崇正公司替她拍卖。"她提供的端木的遗物有好几十件,包括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烧蓝嵌玉的香盒。她给到我们公司的时候,也不知道里面藏有红豆。"戴朝晖称,她们将这些物品打包成一个标的进行展览的时候,有客人提出要看这件展品。就这样,在无意中发现香盒里藏有锦囊,锦囊里则装着一段织锦的细长彩带和一枚红豆,及端木蕻良留下的两张小纸片——其中一张纸片上写着:“鲁迅先生送给广平先生的红豆,端木誌”;另一张纸片上两面都写着:“这是鲁迅先生送给肖红的红豆”。
那么鲁迅先生赠送给夫人许广平的信物红豆,为何会落在萧红手里呢?崇正公司在其官方微信公号文中写道:
据广东许广平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谈及鲁迅先生去世前两年,萧红与萧军的情感出现波折,极度痛苦的萧红将鲁迅家视为避难所和心灵栖息之地,常常一呆就一整天。为了平复心情,萧红决定暂去日本,1936年7月15日,鲁迅先生夫妇设家宴为萧红践行。临别,许广平先生特地将鲁迅先生送给自己的红豆,以夫妻名义郑重地送给萧红。红豆是相思之物,鲁迅和许广平先生希望借此表达对萧红的爱惜,也希望能够慰藉远在异国他乡的萧红。这些红豆伴随萧红颠簸流离,直到1942年她在香港去世。多年后,端木整理萧红遗物,将30余枚红豆赠予萧红故乡哈尔滨,独独留下一枚作为纪念。
“2011年,萧红纪念馆在她诞辰100周年之际对外开放,人们看到红豆的故事,而此前萧红送给鲁迅儿子海婴的核桃,如今也留在上海鲁迅故居,它们是红豆故事的前篇。”崇正公司公号文里这样写道。
周令飞:红豆是鲁迅送给萧红说无从判断
对于崇正公司拍卖鲁迅送给萧红的红豆一事,北青报记者27号下午向鲁迅长孙周令飞电话采访核实。在电话中,周令飞介绍他已听闻这则拍卖信息,但“祖母许广平活着的时候,从未对我聊起过祖父鲁迅送红豆给萧红这事,她也从未在日记中记录这事。这个东西有可能是人家送给我祖父母的,或是转送的,现在谁都说不清楚了。还有那(字条)上面到底是不是端木蕻良写的字迹, 我就不知道了,我无从判断。”周令飞说道。
萧红纪念馆: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紧接着,北青报记者又拨通了位于哈尔滨市呼兰区的萧红纪念馆办公电话。一位正在值班的男性工作人员称,他没有听过鲁迅送红豆给萧红这事。那么该馆展品中有无30多枚红豆呢?这名工作人员表示他刚到纪念馆工作时间不久,不清楚具体情况。在与该馆主管业务的葛姓副馆长核实后,这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我们副馆长让我转告你,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网上的那些传闻你别信。”
与此同时,鲁迅博物馆一位长期从事鲁迅生平事迹研究的学者则对此事表示了质疑,“这个很八卦,许广平将鲁迅给的定情(相思)物送萧红………这个不太可能。哪有将定情(相思)物送来送去的?太儿戏了。编剧情也有漏洞啊。许广平将鲁迅送给自己的定情物送给即将去日本的萧红,什么心态?1930年代上海小报的八卦逻辑,经不起考证。当然学术是学术,拍卖是拍卖,两码事,有人愿拍,有人愿买。”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恩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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