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我依然还是故乡的“旁听生”
2010年9月下旬,席慕蓉应邀到中国人民大学演讲,讲题是《族群的记忆》。现场听众里有一位19岁的男学生记住了这场演讲,后来又读了她关于“原乡”的两本散文《追寻梦土》《蒙文课》,很是喜欢,那时他就觉得,这样的原乡经历可以旁及任何地方和任何人。
八年之后,这位男同学完成学业,成了一名出版社编辑。大学时代的那场演讲记忆始终萦绕心头,辗转要来电话,诚恳致电邀约。没有经历太多曲折,一年多的筹备,最近,这本席慕蓉散文集《我给记忆命名》顺利付梓。
彼时已67岁的席慕蓉不会料到,自己的一次演讲,会在一位90后的大陆青年心里种下一颗文学的种子。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席慕蓉作品创造的“轰动效应”并没有在时光的流逝中退潮,那些深情满满的诗行,成为了两代人甚至三代人青春岁月中的文学记忆。
“我不必‘消灭’我,我只是要保持我”
“也许要到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翻开这两本日记,该怎样好笑呢?”也许是触动了往日情怀,也许是诗人的善感,读到书里这句1959年日记里写下的文字,坐在记者面前的席慕蓉竟忍不住落泪。
席慕蓉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战火中的重庆,原籍内蒙古,全名“穆伦•席连勃”(意为“浩荡的江河”),“慕蓉”是“穆伦”的译音,她的父母都是蒙古族人。幼年生活颠沛流离,随父母一路从四川到南京、上海,再到香港、台湾,少年的烦恼心事、离愁别绪无处诉说,所以“日记变成了我的朋友”,长此便养成了以书写来整理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的习惯。
《我给记忆命名》就以1959年开始写的九则日记开篇,这本回顾之书,记录下她在绘画本业上的困惑与拼搏,对诗的痴迷与信仰,对原乡的思念与牵挂。六十年前的日记还能保存完好,席慕蓉说要感谢母亲,“她帮我把这些日记用一个小箱子都存着,因为她遗憾自己当年的东西什么都没能留下。”
尽管有着画家、散文家、美术教授等多重身份且成就不俗,但她最为人熟知的角色还是“诗人”。首部诗集《七里香》初版于1981年,第二本诗集《无怨的青春》初版于1983年,随后的十年中,先后再版三四十次,在出版界被称为“席慕蓉现象”。
尤其是为她带来盛名的《七里香》,曾被广泛抄颂。如果说舒婷、食指那批诗人是80年代国人回归诗世界的启者,那么与海子、北岛们不同,席幕蓉的诗在跨越年龄层、知识结构层、地域层上显然起到了更广泛意义上的蒙学作用。《一颗开花的树》《乡愁》等作品,由于与身而来的骨髓中蒙古长调的传唱性,拉长了其生命的纬度。
伴随畅销而来的还有种种争议,在第三本诗集《时光九篇》之后,有整整十二年,席慕容虽然一直在写,但没再出版诗集,她解释这十二年的“空白”,“外界可以给你盛名,也可以随时拿走,我不把它当真,所以让自己安静下来,好好做我该做的事情。我喜欢教书,就认真教书。”
直到2010年出版第四本诗集《边缘光影》,整理作品时她才发现“原来这12年都在写我自己,原来诗就是我自己。我忽然明白了,我不可能不写,不管是畅销还是不畅销。我不必‘消灭’我,我只是要保持我。”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还是故乡的‘旁听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席慕蓉第一次回到了蒙古高原,见到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一次旅程之后,她写下《旁听生》: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只能在最边远的位置上静静的张望、观看。
有些数字似乎是特意的安排,《我给记忆命名》的出版,离她初次踏上高原故土,整整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的时光短暂而漫长,“我给记忆命名,只因,我的痴心。”同以往一样,席慕蓉亲自设计了封面,并将这句话印在了封面上。
蒋勋评价,在席慕蓉最初的写作里,一直传递着对“安定”“幸福”“美”的坚持和固执。或许,因为战争中几乎离散的恐惧还存在于潜意识中,让她不断强调着生活里看来平凡却意义深长的温暖与安定。
而找到“原乡”被认为是席慕蓉创作的分水岭。此后近三十年,她辗转于台湾和内蒙古之间,走访探寻,个人的情感表达转变为对文化的探寻,陆续出版了《我的家在高原上》《追寻梦土》《蒙文课》《写给海日汗的21封信》等散文集,书写对内蒙古高原、蒙古族文化、游牧民族文化的观察与想法。
1959年,16岁的席慕蓉在日记里写下“终身之忧”;六十年后,她说,这个“终身之忧”回到老家就好了。在席慕蓉看来,“原乡”情结是根植于骨血中的,“真的大自然才是‘原文’,我们所写出来的东西都是‘翻译’,你要站到这块土地上,才能看到原文。”
谈话间,席慕蓉摩挲着自己的膝盖,笑着说道:“我有一个关节已经是人工关节了,朋友开我玩笑就当换了一块马蹄铁,你又可以在草原上多跑几年,多可爱的一句话。虽然这把年纪,到草原上我还是不累,但是平时过一个十字路口,我就感觉累了。”
但她遗憾的是,自己已看不懂蒙文,而5岁之前,她会说蒙语,还会唱蒙古歌。命运仓促间带走的东西,再难以寻回。“其实这本书是在整理我自己,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还是故乡的‘旁听生’,只是比别人稍微多写了点东西,离真正透彻地了解蒙古族文化还差得远,所以别人让我演讲,我一定要在题目上加上‘我所知道的蒙古族文化’。”
“诗绕着我走,我不写不行”
最近几年,席慕蓉成了南开大学的常客。前几日,她刚刚出席了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她自称是叶嘉莹的“铁杆粉丝”,言语间难掩崇敬之情,“以前她的讲座我都是追着去听的。她在诗词讲解上的造诣自不用说,更重要的是她把人带到诗里面,把诗放进我们的心里面。”
对于写诗,席慕蓉认为只是一种本能的表达,并不受自己控制。“不少人问我诗歌是什么,我很难回答。叶老师有一句很出名的话‘读诗和写诗是生命的本能’。人家常说写诗要有技艺,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诗绕着我走,我不写不行。”
《我给记忆命名》里最长的篇幅是用来谈“关于诗”,其中席慕蓉与叶嘉莹围绕一首叙事诗的讨论经历读来令人动容。
2010年,席慕蓉发表了历史题材的长篇叙事诗《英雄噶尔丹》,用以表达她的蒙古族文化情结。几天之后,就接到叶嘉莹的电话,口气急迫地问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首诗?”并直言“没有你的抒情诗好,很突兀。”
席慕蓉解释那既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非写不可”,“如果你心里一直有这个愿望,那么也是由不得自己的,那就去写吧。写了出来,无论好坏,也是值得的。”叶嘉莹的话让心存忐忑的席慕蓉顿时明朗了,在叶嘉莹的建议下,最终有了三首叙事诗组成的“英雄组曲”,收录在第七本诗集《以诗之名》中。
席慕蓉把诗集寄给叶嘉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忍不住打电话去请教,叶嘉莹对她说:“你是性情中人,是一种直接的感发表达。不像写历史题材的诗,有一种理性的思辨,那是不一样的。”回想起当年受到的教益,席慕蓉感叹,现在到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老师。
常常有人向她忧虑,“诗”在现代社会文化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席慕蓉却表示乐观,“有人常说如果没有诗怎么办,诗虽然是在边缘,但就像叶老师说的,读诗和写诗是生命的本能,它是不会消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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